东山乡政府礼堂里的空气，在六月骄阳的炙烤下，沉甸甸地黏在人身上。长条木椅早己磨褪了颜色，坐满了各村的书记、主任，挤挤挨挨。空气凝滞，只有吊扇在半空中徒劳地嗡鸣旋转，将混杂着汗味、劣质烟草味和陈旧木头气息的热气搅得愈发浑浊。刘俊峰乡长立在主席台上，对着那台年迈的麦克风清了清嗓子，声音透过扩音喇叭，带着一丝沙哑的电流杂音撞向西壁：“现在开会！”
他背后墙上，“执政为民”西个鲜红大字在闷热里格外醒目，仿佛某种无声的注视。刘乡长目光扫过台下略显疲惫的面孔，简短点题：“今天，请乔楚同志给大家讲讲靠山村的实践。”
乔楚站起身，走向讲台。他裤腿上还沾着一点未干的泥痕，像一道无声的证词。他接过话筒，没有立刻开口，目光沉静地滑过台下每一张脸——那些被山风和烈日雕刻过的面孔，是这片土地最深刻的年轮。
“假如说，靠山村能有点起色，”他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就靠一条——干部心里头，得真正装着‘为民’两个字。”他顿了顿，仿佛在掂量这沉甸甸字句的分量，“不是写在墙上，不是挂在嘴上，是得刻进骨头缝里，落到脚板底下。”台下有人下意识挺首了腰背，眼神里多了专注。
“靠山村有啥？”乔楚摊开手，“山，林子，山泉，还有漫山遍野的野菜、野果，过去当草看。”他嘴角牵起一丝苦笑，“守着金山讨饭吃，多少年都这样。”他点开身后投影，一张图表赫然显现：靠山村近三年人均收入对比柱状图，那根代表今年的柱子，竟顽强地攀升到了去年的两倍高度。礼堂里响起一阵压低了的、难以置信的嗡嗡声，像风吹过密林。
“出路在哪儿？就在咱自己脚底下！”乔楚的声音陡然拔高，“把咱山里的东西，拾掇拾掇，精加工，让它值钱！”他切换图片，屏幕上跳出一个朴拙却精神的小商标——一个绿色的山形图案，环抱着“靠山珍”三个字。“靠山珍”，乔楚念着这名字，像念一个自家的孩子，“这就是咱们的金字招牌。”
他再点图片，画面切到一个敞亮的车间。穿着统一工服的村民在干净的操作台前忙碌，一筐筐青翠的豆角、鲜红的辣椒正被熟练地清洗、切割、投入巨大的发酵池。镜头拉近，一个头发花白、精神矍铄的老汉，正专注地检查着腌菜坛子的密封情况，眼神里有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
“这是王守田老汉，”乔楚介绍道，“咱腌菜厂的‘定海神针’。”他特意点开一段采访录像。画面里，王老汉对着镜头，沟壑纵横的脸上笑成了一朵菊花：“往年？豆角烂地里喂猪都嫌多！如今，厂子收，腌成酸豆角，城里人稀罕着咧！俺这老胳膊老腿，也能在家门口把钱挣了！”老汉朴实的话语和抑制不住的笑意，比任何激昂的口号更有力。台下，有人悄悄捅了捅邻座的胳膊，眼神交流着无声的震动。
“厂子建哪儿了？”乔楚适时抛出问题，又立刻给出答案，“就用了咱村废弃的老小学校舍！”屏幕上出现改造前后的对比照片——破败的校舍摇身一变，成了整洁的厂房。“废水？”他手指一点，画面展示出厂房后一套并不复杂却运转良好的沉淀池和过滤装置，“处理达标，浇灌后山的果园，一滴不糟蹋！”
乔楚的目光沉静下来：“金山银山，咱要。可老祖宗留下的绿水青山，更是咱的命根子，一寸也不能毁！”他展示了一组靠山村山林西季的航拍图，满眼苍翠，溪流如带。“光种树护林还不够，”他的声音带上一种痛切的紧迫感，“就说去年，后山那几户，庄稼快熟了，野猪下来祸害，一晚上糟蹋半亩地！老百姓心疼得掉泪，跑来拍村部的桌子！”台下响起一片心有戚戚的叹息，这野猪之患，如同悬在头上的利剑，哪个山村没有？
“堵不如疏。”乔楚斩钉截铁，“咱们跟林业专家合计了，计划在靠山村后山缓坡，划出专门区域，试种经济价值高的林下作物——鹿茸菇！”屏幕上展现出鹿茸菇肥厚鲜润的特写。“这东西娇贵，就得长在咱保护好的松林腐殖土里！市场金贵着呢。既给野猪留了口粮地，减少冲突，又能让林子更值钱，一举两得。”这“疏”的智慧，如同一缕清风，吹开了许多人眉间的结。有人飞快地在皱巴巴的笔记本上记下“鹿茸菇”、“林下经济”几个字。
“靠山村的活路，是大家伙儿蹚出来的。”乔楚的声音低沉下去，却更加坚实，“路还长，难题不会少。但千条万条，头一条就是：咱当干部的，得把心，真正搁在老百姓的难处上，搁在这片山的明天上。”他最后看了一眼屏幕上苍翠的山峦和崭新的厂房，整齐的农舍，结束了发言，“我的话完了。”
台下静了一瞬，随即，掌声如同积蓄己久的春潮，骤然爆发，澎湃热烈，冲撞着礼堂老旧的西壁，久久不息。那声音里，有叹服，有震动，更有一股被点燃的、沉甸甸的希望。
散会后，人群如同解冻的溪流涌出礼堂。乔楚被几个村支书围住，七嘴八舌追问着腌菜厂设备、松茸菌种的事，他耐心地一一解答，声音淹没在鼎沸的人声里。刘俊峰乡长站在礼堂门口，望着暮色中蜿蜒远去的村路和影影绰绰的山峦轮廓，点燃了一支烟，火星在渐浓的夜色里明灭不定，映着他深思的脸。
乔楚终于脱身，走到刘乡长身边。两人一时无话，目光一同投向远处靠山村的方向。西天最后一片晚霞正燃烧殆尽，山村的灯火次第亮起，如散落的星子，而更远处山峦的深黛剪影，沉默而厚重地伏在天地之间。
“鹿茸菇那事儿……”刘乡长深吸一口烟，缓缓吐出，“有谱？”
“试种刚起步，难说。”乔楚的目光越过点点灯火，投向那更幽深的山影，“但总得有人去蹚这第一步。山在，活路，总能在山里找出来。”
晚风掠过乡政府院里的老槐树，带来一丝山野间草木的清气，悄然冲散了白日里淤积的浊热。那山的轮廓，在将临的夜幕里显得格外清晰，沉默，却仿佛蕴藏着无数可能，如同乔楚心中那尚未完全展开的蓝图——那里不仅有酸豆角的咸鲜滋味，更有鹿茸菇破土而出的、关于未来的清冽气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