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十年三月初九，辰时初刻。
细雨沾湿了长安城的青石板，李焕抱着《洗冤集录》唐本，跟着仵作张老头往永昌坊而去。仵作担子里的验尸工具叮当作响：铜制验毒针、量骨尺、裹尸布，还有按《狱官令》规定必须携带的 "尸格三联牒"—— 首联存县署，次联报州司，末联附案宗。
永昌坊邸店位于坊西巷尾，门楣上 "王氏邸店" 的木匾己褪成灰白色。推门而入，腐臭味混着雨水潮气扑面而来。死者王福仰躺在青砖地上，身着半旧的绿绫袍，右手紧攥着半块靛青碎布，指甲缝里嵌着几星朱砂粉。
"典狱大人且看，" 张老头用竹夹子翻开死者眼皮，眼白处密布红丝，"《集录》云 ' 中毒而亡者，眼多赤脉 '，再看这口内黑沫，与《唐本草》记载的乌头毒相契。" 他用银针探喉，针体泛青，遂在尸格上写下 "七窍无出血，唯口内有黑沫，银针验毒呈青黑色"。
李焕蹲下身观察现场：炕几上摆着半壶冷酒，两个陶盏，其中一个内壁残留浅红色痕迹。墙角立着个樟木衣柜，柜门虚掩，露出半卷账册。他注意到死者脚下的青砖有三块松动，挪开后发现泥土中有几枚模糊的鞋印 —— 前掌宽，后跟窄，与西市胡商巷发现的粟特皮靴纹路相似。
"张丈，这碎布..." 李焕拈起死者手中布片，靛青色染工细腻，边缘有三针线脚，"像是官用囚衣的布料？" 张老头凑过来细看："正是，去年府衙定制的囚衣便用此布，每匹布角都有 ' 长安县狱 ' 的暗纹。" 李焕心中一凛，陈西的囚衣正是此类布料，而他右衽处绽线三寸，与这碎布的针脚数目相合。
翻开墙角账册，三月初五的记录让李焕瞳孔微缩："收陈西赁钱三百文，抵去旧债。" 原来陈西曾向王福租借摊位，因无力偿还被记入账册。再翻几页，西市盗窃案丢失的二十贯钱，竟在 "杂项支出" 中记着 "付市署差役李五哥"—— 这李五哥，正是斗殴案从犯李西的兄长。
雨丝从窗棂缝隙飘入，在尸格牒上晕开墨迹。李焕取出随身携带的《囚徒貌阅图》，对照陈西画像上的黑痣，忽然发现王福右手小指同样缺失 —— 与陈西如出一辙的残疾，意味着他们都曾在早年受过 "笞刑断指" 之罚，按《唐律》属 "废疾"，可减免劳役。
"典狱大人，这酒壶..." 仵作突然指着炕几，"壶嘴内侧有蜡封痕迹，怕是有人预先在壶口涂毒。" 李焕细看，果然见蜡层剥落处泛着青黑色，与银针验毒结果相符。这种 "蜡封毒酒" 的手法，在《洗冤集录》中归为 "阴谋毒杀"，需重点追查酒壶来历。
验尸完毕己近午时，李焕带着账册和碎布返回县署。途经崇仁坊时，昨日买胡饼的王婆追出来："大人！今早见着陈西他娘子了，抱着个襁褓在坊门哭，说家里断炊三日..." 这话让李焕顿住脚步 ——《狱官令》规定，囚徒家属可每月朔望日探监，陈西妻子却从未出现，如今突然抱婴啼哭，必是知晓王福死讯，怕被牵连。
狱政房内，典史王承宗正在核对《州司勾检补正牒》，见李焕捧着账册闯入，皱眉道："慌什么？勾检官明日就到，你那《囚徒衣物簿》上的缺袖数目还没补..." 话未说完，目光落在账册上的 "市署差役李五哥"，脸色骤变："此事休要声张，明日随我去市令署拜会刘市令。"
黄昏时分，李焕在吏舍整理验尸记录。尸格牒上的每一笔都需对照《唐律疏议》：王福之死属 "谋杀人罪"，依律当处绞刑；若牵扯到市署差役，便涉及 "官吏受人财而为曲法"，需连坐加重。他摸着那块靛青碎布，忽然想起陈西入狱时曾说 "王掌柜逼我顶罪"，如今账册上的赁钱记录，恰是逼迫的证据。
更鼓响过两通，狱卒来报陈西突发高热。李焕提着气死风灯进牢房，见陈西蜷缩在草席上，额头滚烫如炭。借着火光，他第一次看清陈西后颈的刺青 —— 褪色的 "京兆府" 三字，正是十年前因盗窃被刺的标记。这刺青与王福账册上的 "旧债" 相呼应，揭开两人早年同属京兆府役吏的过往。
"大人... 王掌柜死了吧？" 陈西忽然睁眼，浑浊的眼中泛起泪光，"他当年逼我顶罪偷税银，断指后又逼我做眼线... 那二十贯钱，根本不是盗窃，是他拿去打点市署..." 话音未落，剧烈咳嗽震得枷板作响，嘴角溢出的血沫，竟与王福尸身的黑沫颜色不同 —— 这是急火攻心所致，并非中毒。
李焕按住陈西颤抖的手，忽觉其掌心有块老茧，正是长期握笔所致。一个囚徒怎会有文吏的茧子？结合账册上工整的字迹，他猛然醒悟：陈西早年必是府署小吏，因被王福要挟做假账，事发后断指为囚，如今王福暴毙，幕后黑手怕要对陈西下毒手。
窗外的雨声渐密，县署谯楼传来三更鼓。李焕将验尸牒、账册、碎布按《案宗归档令》分门别类，用封泥封存时，特意在匣角画了个小獬豸 —— 这是只有典狱佐才懂的标记，意为 "待查冤案"。他知道，明日勾检官的到来、市令署的拜会、陈西的病情，都将在这张精密的律法大网中，织就新的线索。
烛芯 "噼啪" 炸开火星，映得《洗冤集录》封面上的 "慎刑" 二字忽明忽暗。李焕吹灭烛火，听着狱牢方向传来的更声，忽然明白这慢如滴漏的吏事，原是要在每一处尸斑、每一页账册、每一道供词中，寻得那被权势掩盖的真相。而他这枚九品小吏的笔尖，终将在泛黄的牒纸上，写下属于长安城底层的司法注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