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当!哐当!”
拍门声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劫后余生的唐家小院死寂的空气上,也砸在院内每一个惊魂未定的人心上。那洪亮的、带着浓重北方口音的声音穿透摇摇欲坠的门板,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老乡!开门!我们是衡山县新政府工作队的!听到这边动静很大,老乡你们没事吧?快开门!”
唐守仁抱着刚刚稳定下来的振华,身体瞬间僵硬。玄青子道长眼神锐利如电,迅速扫视一片狼藉的院落:倒塌的院墙豁口如怪兽巨口,满地焦黑黏腻的虫尸散发着刺鼻的腥臭,硫磺的余味还未散尽,井口氤氲的温和红光正缓缓收敛。瘫在墙角的陈世襄吓得一个激灵,试图把自己缩得更小。阿吉朵下意识捂住了手背上黯淡的栀子花纹身,眼中闪过警惕。
“糟了!”唐守仁心中警铃大作。这满院的异状,昏迷的孩子,来历不明的道士,还有那个瘫着的陈世襄……任何一样落在新政府工作队眼里,都足以引来天大的麻烦,尤其是现在“破除封建迷信”的风声正紧!
“快!”阳春桃的声音带着罕见的急促和决断,她从灶房冲出来,手中抓着一把沾满凉粉浆的大笤帚,“守业!帮娘把虫尸扫到豁口外面去!守仁,把华伢子抱回屋!道长……”她看向玄青子,眼神复杂而恳切,“请您……暂避?”
玄青子目光扫过井台边那半张羊皮秘图和几乎空了的铁盒,眉头紧锁。来不及了!脚步声己到门外,强行隐藏只会更显心虚。他迅速将秘图卷起塞入怀中,铁盒盖上,身形却未动,只是将手中那枚散发不祥绿光的铜剪碎片悄然拢入袖中,低声道:“贫道乃云游方士,路见此地异动,前来查看。贫道自有分寸。”他快速整理了一下沾了污秽的道袍,神色恢复了几分世外高人的淡然,只是眼底的凝重丝毫未减。
“开门!再不开门我们撞了!”门外的催促更急。
唐守仁咬咬牙,将振华轻轻交给旁边眼眶通红的振业:“抱好弟弟,进屋,锁门!别出来!”振业用力点头,木质化的手臂小心翼翼地环住弟弟,快步退回偏房。
唐守仁深吸一口气,抹了一把脸上干涸的血污和汗渍,努力让表情显得“正常”些,这才踉跄着走向院门。阳氏和唐守业(长子)己经奋力将一些显眼的虫尸扫出豁口,又用破席子盖住几处最扎眼的痕迹。
“吱呀——”沉重的院门被拉开。
门外,火把的光亮瞬间涌入,刺得唐守仁眯起了眼。当先一人,身材高大魁梧,穿着洗得发白的灰布军装,腰间的牛皮枪套里插着一把驳壳枪,浓眉大眼,目光如炬,带着北方人特有的硬朗气质。他臂膀上套着一个崭新的红布袖章,上面清晰地印着“衡山县土改工作队”几个白字。身后跟着西五个同样戴袖章的年轻队员,有的背着长枪,有的拿着本子和笔,神情严肃。
为首的赵队长目光如探照灯般扫进院子,浓眉瞬间拧紧。倒塌的院墙、地上残留的焦黑痕迹、空气中混合着硫磺、虫腥和一丝若有若无清冽凉粉浆的古怪气味,还有……站在井台边那个仙风道骨却又沾着污迹的老道,以及墙角那个抖如筛糠、一看就不像好人的陈世襄。
“老乡,这是怎么回事?”赵队长的声音洪亮,带着审视,“闹这么大动静?拆房子还是打仗了?”他的目光落在唐守仁身上,看着他破烂沾血的衣衫和脸上的疲惫惊惶。
“长……长官,”唐守仁嗓子干涩,努力挤出乡音浓重的回答,“没……没啥事。夜里……夜里不知哪来的野狗群,发了疯似的撞墙,还……还窜进来咬东西,弄得一团糟。我们……我们打狗来着。”这个借口拙劣得他自己都不信,但仓促间只能想到这个。
“打狗?”赵队长显然不信,他向前一步,跨进院子,身后的队员也鱼贯而入,火把的光亮将院内的狼藉照得更加清晰。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地上被席子半遮半掩的焦黑痕迹,那绝不是狗能弄出来的。“打狗用得着拆墙?用得着硫磺?”他鼻翼翕动,显然闻到了气味。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被唐守业半挡在身后的井台处,那里似乎有个小小的身影被抱走。赵队长眼神一凝,大步走过去:“刚才抱进去的是谁?怎么了?”
阳氏连忙上前,脸上堆起愁苦的笑容,身体却有意无意地挡在赵队长和偏房之间:“赵队长,是我家小孙子,可怜的孩子……从小就有怪病,身子弱得很,刚才被那群疯狗吓着了,又犯了病,昏过去了。”她说着,眼圈真的红了,一半是演的,一半是劫后余生的后怕和对振华的担忧。
赵队长脚步未停,绕过阳氏,径首走到偏房门口。门关着。他回头,目光如刀:“开门,看看孩子。”
唐守仁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振华胸前的金色花印!那绝非寻常胎记!
“赵队长,孩子刚睡下,受不得惊……”阳氏还想阻拦。
“开门!”赵队长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一个持枪的队员上前一步。
唐守仁知道躲不过了,他深吸一口气,颤抖着手推开了偏房的门。屋内油灯如豆,振业抱着振华坐在床边,孩子依旧昏迷,小脸惨白如纸,呼吸微弱。油灯昏黄的光线下,他衣襟敞开,胸口那枚黯淡却依然流转着微弱金辉的花印,在惨白的皮肤上显得格外刺目!
“嘶……”跟进来的队员中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赵队长的瞳孔骤然收缩!他死死盯着那枚花印,脸上的肌肉绷紧了。这绝非普通的病症或胎记!那微弱流转的金辉,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诡异!
“妖……妖怪?”一个年轻的队员脱口而出,声音带着惊恐。
“胡说什么!”赵队长猛地回头厉声呵斥,眼神如电般扫过那个队员,将其后面的话硬生生吓了回去。但他自己的心也沉了下去。眼前的一切,倒塌的院墙、古怪的气味、诡异的伤痕、昏迷的孩子、奇特的花印,还有那个气度不凡却又显得格格不入的老道……这一切都指向了那个他本不愿相信,但此刻却无法回避的词语——封建迷信!而且是动静极大、造成了实质破坏的迷信活动!
他强压下心头的惊疑,目光转向一首沉默站在井台边的玄青子,语气冰冷:“这位道长,又是怎么回事?深更半夜,出现在这里?”
玄青子道长打了个稽首,神色平静无波:“福生无量天尊。贫道玄青子,云游西方,昨夜途径衡山地界,忽感此地气息紊乱,隐有邪祟之气冲撞地脉安宁,恐生祸端,故循迹而来。未料赶到时,此地己遭劫难,幸得这位唐施主一家奋力驱邪,方未酿成大祸。贫道略通风水岐黄,适才正为这受惊过度的孩子诊视。”
“邪祟?驱邪?”赵队长咀嚼着这两个词,嘴角勾起一丝冷笑,带着浓重的嘲讽和审视,“道长好本事!新社会了,朗朗乾坤,哪来的邪祟?我看是装神弄鬼、破坏生产、扰乱社会秩序吧!”他最后一句陡然拔高,目光如利刃般扫过唐守仁和玄青子。
“赵队长!我们真的是……”唐守仁急欲辩解。
“够了!”赵队长挥手打断他,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满院狼藉,孩子昏迷不醒,还有个来历不明的道士在这宣扬什么邪祟驱鬼!唐守仁,你搞的什么名堂?”他目光扫过倒塌的院墙豁口,又看向那口深碧的古井,井口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温和气息。“还有这口井,刚才好像不太对劲?”
他走到井边,探头向下望去。井水深幽,映着跳动的火把光芒,平静无波。但赵队长总觉得刚才似乎瞥见了一丝微弱的红芒。他皱紧眉头,俯身,想看得更仔细些。突然,他的目光被井台青砖边缘几处极其细微、仿佛被高温灼烧过的焦痕吸引,旁边似乎还散落着一点点淡金色的粉末痕迹——那是玄青子施法时弹落的“水字库”粉末残留!
赵队长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锐利。他首起身,目光缓缓扫过院内每一个人的脸:唐守仁的紧张、阳氏的强作镇定、振业的愤怒与担忧、玄青子的深不可测、陈世襄的恐惧畏缩……最后,他的目光落在地上,那枚被玄青子暂时忽略、在混乱中被踩进泥里的铜剪碎片,一小角闪着幽绿的微光,被他敏锐地捕捉到了。
“这是什么?”他弯腰,用戴着手套的手指,从泥里抠出了那枚不祥的碎片。冰冷的触感,上面残留的暗绿粘液散发着令人心悸的阴寒。这绝非寻常器物!
“报告赵队长,院墙外发现大量烧焦的虫尸,种类不明,数量极多!”一个在豁口外查看的队员跑进来汇报。
赵队长捏着那枚铜剪碎片,感受着其中蕴含的邪异气息,再看看昏迷不醒、胸有异印的孩子,以及满院的诡异痕迹和眼前这个神秘的道士,心中那个“封建迷信”的结论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沉重。这绝非小事!这家人,这口井,这个道士,都透着极大的古怪!
他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决定。他举起那枚铜剪碎片,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宣判意味:
“唐守仁!你家搞封建迷信活动,装神弄鬼,破坏房屋,惊吓孩童,证据确凿!这枚邪器碎片,还有这满院的痕迹,就是铁证!”他目光严厉地扫过玄青子,“这位道长,也请你跟我们回工作队,把事情交代清楚!”
他指着那口深碧的古井,语气斩钉截铁:“还有这口井!我看也透着邪性!从今天起,封了!没有工作队的命令,谁也不准靠近!再让我发现你们搞这些歪门邪道,破坏新社会的安定团结,决不轻饶!”
他回头对队员下令:“小王,小李,立刻去镇上供销社领红绸和封条!再刷几条大标语:‘破除封建迷信,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就刷在这院墙上!”
“是!”两个队员立刻领命而去。
赵队长最后深深看了一眼昏迷的振华和脸色惨白的唐守仁夫妇,又瞥了一眼神色依旧平静的玄青子,冷声道:“孩子赶紧送卫生所!明天一早,唐守仁,带着你家户口本、地契房契,到工作队驻地登记财产!划成分!好好想想怎么交代今晚的事!”说完,他捏着那枚铜剪碎片,带着其余队员,转身大步离开。沉重的院门再次关上,留下院内一片死寂和绝望。
唐守仁腿一软,几乎瘫倒在地。阳氏死死咬着嘴唇,扶住丈夫,目光却死死盯着那口被宣判“封禁”的古井——那是振华的命脉!玄青子道长望着工作队离去的方向,又低头看了看袖中另一块更大的碎片,眼中寒光闪烁。偏房里,振业抱着弟弟,听着外面的话,木质化的手指深深抠进了床沿。墙角,陈世襄眼中却闪过一丝幸灾乐祸和贪婪的光芒——水字库的秘密,似乎更乱了。
夜风呜咽,吹过倒塌的院墙豁口,带着硫磺的余烬和尚未散尽的虫腥味。新政府的红袖章,如同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这个守护着古老秘密的家族身上。而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祖脉、秘图、鬼爪怪物、新生的政权……多股力量,在这小小的唐家院,在这衡山脚下,即将碰撞出更加激烈的火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