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像鞭子抽打着振华的脸。铜纽扣在手心里烫得像烧红的炭,雨点砸在上面,腾起细小的白烟,发出“滋啦”轻响。他攥得更紧了,指甲几乎要嵌进那刻着“唐记”篆体字的粗糙铜锈里,仿佛这枚冰冷的金属是他与那段血淋淋过往之间唯一的、滚烫的锚点。
罗湖小区7栋在暴雨中矗立,像一座沉默的墓碑。302室的窗户透出诡异的红光,不是灯光,更像是某种化学燃烧的暗沉火焰,在密集的雨帘后扭曲跳动。振华冲进楼道,湿透的衬衫贴在身上,冰冷刺骨,唯有右腕的胎记在疯狂搏动,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心脏,带来一阵阵窒息般的锐痛。血混着雨水顺着手臂流下,在楼梯上留下断断续续的暗红印记。
三楼走廊的空气弥漫着一股奇异的混合气味——浓烈的焦糊味、刺鼻的化学试剂燃烧的味道,还有一丝……一丝极其微弱、却顽强穿透混乱的、熟悉的丁香味。那是李桂芬调凉粉的味道,是樟木箱深处,阳春桃那件靛蓝布衫的味道!
302的房门虚掩着,门缝里透出的红光在地面投下一条流动的血河般的光带。振华猛地推开门——
眼前的景象让他血液瞬间凝固。
房间中央,陈冬梅——唐雪梅——背对着门口站着。她己褪去了那身藏蓝工作服,穿着一件洗得发白、领口磨损的靛蓝色旧布衫,尺寸明显偏小,紧紧裹着她单薄的身体,勾勒出肩胛骨清晰的轮廓。那件布衫,振华认得!樟木箱最底层,叠放在阳春桃日记本上的,正是这件!袖口还残留着当年批斗时被撕扯的破口!
她的脚下,散落着燃烧的图纸。不是建筑设计图,而是一张张铅笔素描——凉粉摊、石磨、靛蓝布衫的女人背影、怀抱婴儿的男人侧脸……火焰贪婪地舔舐着纸面,将那些无声的记忆化作扭曲跳动的光影,映在她身上。空气中弥漫的刺鼻气味,正是图纸上残留的蓝墨水、红铅笔和某种化学定影剂燃烧产生的。
但最骇人的,是她的右肩。靛蓝布衫被粗暴地撕裂开一道口子,露出肩胛骨那片皮肤。那枚由朱砂痣组成的“唐记”印记,此刻不再是静止的图案,它像一块被烧红的烙铁,皮肤下的血管根根凸起、虬结,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暗红色,仿佛有熔岩在皮下奔涌!更诡异的是,印记的边缘正缓慢地渗出粘稠的、暗红色的液体,如同高温下融化的蜡油,顺着她光洁的脊背蜿蜒而下,在靛蓝布衫上洇开一片片不断扩大的深色污渍。
她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是微微仰着头,望着窗外特区工地那片被暴雨和电焊蓝光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夜空。雨水顺着没关严的窗户缝隙泼洒进来,打湿了她的短发和半边脸颊。她的左手,无力地垂在身侧,指间捏着半张烧焦的纸片,依稀可见“健康报”和“寻亲编号TH63-09-15”的字样。
“姐……” 那声呼唤终于挣脱了喉咙的束缚,带着血沫的咸腥气,微弱地逸散在充满焦糊味的空气里。
陈冬梅的身体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像是被无形的针扎中。她没有回头,只是抬起右手——那只右手的小指,以一个极其不自然的、向内折断般的角度弯曲着——缓缓地、颤抖地抚上自己灼烧般的右肩。指尖触碰到那滚烫、渗血的印记时,她猛地吸了一口冷气,肩膀剧烈地缩紧。
“凉粉……” 她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过生锈的铁皮,带着浓重的、纯粹的衡阳乡音,与她在会议室里冷静标准的普通话判若两人,“红糖……要熬出焦香……核桃碎……要现砸的才脆……” 她的目光依旧茫然地投向窗外那片混乱的光影,仿佛在对着虚空中的某个身影说话。
就在这时,振华右腕的胎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剧痛!那痛感不再是局限于皮肉的灼烧,而是像一根烧红的铁钎,狠狠捅进了他的骨髓,沿着手臂的神经疯狂上蹿,首冲天灵盖!他闷哼一声,眼前瞬间被一片刺目的白光吞噬,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踉跄。
白光中,感官的洪流再次将他淹没,但这一次,视角不再是阳春桃,而是那个刚刚降临人世、被血污和恐惧包裹的女婴——唐雪梅!
冰冷!刺骨的冰冷! 取代了温暖的羊水,粗糙的、带着霉味的麻布(草席?)摩擦着娇嫩到极致的皮肤,带来尖锐的刺痛。巨大的、难以理解的声音轰鸣着:女人痛苦的嘶喊、男人焦急的吼叫、窗外震耳欲聋的暴雨和……那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如同地狱丧钟般的口号声:“打倒封建余孽!砸烂旧世界!”
窒息! 襁褓被粗暴地裹紧,阻隔了空气。浓重的血腥味和汗味充斥着小巧的鼻腔。肺部火辣辣地疼,本能地想要哭喊,却只能发出微弱的、被布料闷住的呜咽。
失重与剧烈的颠簸! 身体被一个剧烈颤抖的怀抱紧紧箍住,在黑暗中疯狂地奔跑、跌倒、再爬起。每一次撞击,娇嫩的骨头都像要碎裂。耳边是男人粗重的喘息和牙齿打颤的咯咯声,还有他压抑在喉咙深处的、野兽般的低吼:“快!守义!从后门!翻墙!”
撕裂般的剧痛! 一股难以想象的巨大力量,猛地施加在右肩胛骨那片最娇嫩的皮肤上!冰冷、坚硬、带着棱角的物体(铜纽扣!)被一股蛮力狠狠地、死死地摁进皮肉里!剧痛瞬间炸开,如同被烧红的烙铁首接烙印!婴儿细弱的神经无法承受这种酷刑般的痛苦,意识瞬间被撕裂、扯碎,堕入无边黑暗前的最后一瞬,烙印下的是:
油灯昏黄摇曳的光晕下,一张年轻男人扭曲的、布满汗水和极度恐惧的脸——唐守义!他眼中是深不见底的绝望和不顾一切的疯狂。
他那双沾满泥污和血渍的手,正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将一枚冰冷的圆形物体,按在自己的肩头!
他翕动的嘴唇,无声地嘶喊着两个字的口型,伴随着窗外炸雷般的口号声,成为意识沉沦前永恒的烙印:“……回家!”
幻象如退潮般急速消散,留下的是灵魂被生生撕扯后的剧痛和空虚。振华“咚”地一声单膝跪倒在地,大口喘着粗气,冷汗和雨水混杂着从额头滚落,滴在陈冬梅脚下燃烧的图纸灰烬上,发出“嗤嗤”的轻响。
陈冬梅终于转过了身。
她的脸色白得像纸,嘴唇没有一丝血色,微微颤抖着。那双酷似阳春桃的凤眼,此刻不再是会议室里的冷静锐利,也不是片刻前的茫然空洞,而是翻涌着一种近乎狂暴的痛苦、混乱和……一种被强行唤醒的、来自生命最原始阶段的、深入骨髓的恐惧!她死死地盯着振华,或者说,是死死地盯着振华流血不止的右腕——那枚与她肩头灼烧印记互为镜像的“古铜钱”胎记!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猛地从她喉咙里迸发出来!那不是成年人的声音,更像是一个婴儿在遭受酷刑时发出的、撕裂声带的绝望哭嚎!她双手猛地抱住自己的头,身体剧烈地痉挛、抽搐,像一片在狂风中即将碎裂的枯叶。右肩胛骨处,“唐记”印记的红光骤然炽烈,仿佛皮肤下埋着一盏即将炸裂的血灯!暗红色的粘稠液体加速渗出,染透了半边靛蓝布衫,滴落在脚下,与振华滴落的血、图纸燃烧的灰烬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片污浊的泥泞。
“痛……好痛……” 她蜷缩下去,牙齿咯咯作响,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芦苇,那纯粹的衡阳乡音破碎不堪,充满了婴儿般的无助和恐惧,“……冷……娘……爹……守义……叔……痛……铜的……冷……烙……”
每一个破碎的词,都像一把重锤砸在振华的心上。他强忍着右腕和灵魂深处的剧痛,挣扎着想要站起,想要靠近她。
“别过来!” 陈冬梅猛地抬头,眼神混乱而锐利,像一头受惊的困兽,带着婴儿般的恐惧和成年人的绝望,“……那光……口号……砸……箱子!银元响……他们来了!要砸箱子!要砸我!” 她的目光惊恐地扫过门口,仿佛那里正有无数挥舞着棍棒的红卫兵冲进来。
振华的心沉到了谷底。那些深埋在她潜意识最底层、属于婴儿唐雪梅的恐怖记忆碎片,被那枚铜纽扣的现身、被血脉的剧烈共鸣、被这混乱的环境彻底引爆了!她被困在了1963年那个血雨腥风的夜晚,困在了婴儿的躯壳里,承受着那个襁褓中的自己无法承受的剧痛和恐惧!
“雪梅!” 振华嘶吼着,试图用名字将她拉回现实,“唐雪梅!看着我!我是振华!唐振华!你大哥!” 他伸出没有流血的手,掌心向上,做出一个接纳的姿势。
“大哥……” 陈冬梅的眼神有瞬间的迷茫,像是溺水者看到了一根漂浮的稻草。但下一秒,右肩印记的灼痛再次袭来,她身体猛地一缩,眼神瞬间又被婴儿般的恐惧吞噬。“……痛!铜的!冷!……爹……娘……凉粉……香……” 她语无伦次,身体缩得更紧,右手死死抠着右肩灼烧的印记,指甲深陷进皮肉,带出更多的血。
就在这令人心碎的混乱对峙中,窗外传来一阵巨大的、沉闷的轰鸣!不是雷声,也不是爆破声,而是大型机械持续作业的声响,伴随着地面隐隐的震动——推土机!是王副局长提到的,在“唐氏大厦”地基作业的推土机!那声音穿透雨幕,带着一种碾压一切的冷酷力量。
这声音仿佛触动了陈冬梅脑中某个更深的开关。
她混乱痛苦的眼神骤然聚焦,带着一种工程师面对突发状况的本能反应。“……图纸!” 她猛地松开抠着肩膀的手,不顾指尖的血污,疯狂地在地上燃烧的灰烬和散落的纸片中翻找。“……给排水!地基!……不能挖!那里有……有……” 她急切地翻找着,动作带着一种职业性的精准,却又被巨大的痛苦和混乱撕扯得变形扭曲。
“……箱子!” 她终于抓起一张边缘焦黑、但主体尚存的铅笔草图,正是那张画着凉粉摊、标注着“癸卯藏”的图纸!她颤抖的手指死死指着图纸上凉粉摊下方那个潦草的标记,眼神充满了工程师发现重大设计缺陷时的惊骇,“……樟木箱!在那里!地基下面!推土机……会碾碎它!那是……那是……” 她张着嘴,后面的话却被巨大的痛苦和混乱卡住,无法言说。
振华脑中“轰”的一声!宝丽来照片上,深基坑侧壁露出的那半截朽烂的樟木箱!箱盖上刀刻的“癸卯藏”!
陈冬梅不是在胡言乱语!她的混乱记忆里,清晰地烙印着那个至关重要的坐标!婴儿被送走前,唐守仁或唐守义,一定将那个装着秘密的樟木箱埋在了老凉粉摊的位置!而此刻,特区的推土机,正在那上面轰鸣!
“带我去!” 振华顾不得其他,猛地扑过去,抓住陈冬梅冰凉颤抖的手腕,“雪梅!带我去那里!阻止他们!保护那个箱子!那是……那是爹娘留给你的东西!” 他嘶吼着,试图用她混乱记忆中可能残存的碎片来引导她。
陈冬梅被他抓住,身体剧烈地一颤。她抬起头,看着振华急切的脸,看着他流血的手腕,看着他眼中与自己如出一辙的凤眼轮廓。一丝极其微弱的清明,如同风中残烛,在她被痛苦和恐惧淹没的眼底挣扎着闪现。
“……大哥?” 她极其不确定地、微弱地吐出两个字。右肩的灼痛依旧猛烈,但血脉深处那根无形的弦,似乎因为这声呼唤和紧握的手腕,被猛地拨动了一下。
就在这时,招待所方向,刺耳的警笛声穿透雨幕,由远及近,尖锐地撕破了罗湖小区的死寂。红蓝闪烁的光芒在雨帘中急速靠近。
王副局长他们来了!带着那两个深不可测的中山装男人!
时间不多了!
振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紧紧抓住陈冬梅的手,感觉到她指尖的冰冷和细微的颤抖,也感受到那血脉相连处传来的、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共鸣悸动。“信我!” 他盯着她的眼睛,声音斩钉截铁,“带我去找箱子!现在!”
陈冬梅的目光在振华流血的手腕、自己灼烧的肩头、窗外闪烁的警灯和手中那张标注着“癸卯藏”的图纸之间急速游移。巨大的混乱和痛苦依旧主宰着她,但工程师对图纸和坐标的本能信任,以及血脉深处那声“大哥”唤起的、模糊却无法磨灭的依赖感,像黑暗中的两盏微弱的灯。
“……后巷……翻墙……老槐树……”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破碎的词语从齿缝间挤出,带着婴儿般的恐惧和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她反手死死抓住了振华的手腕,力量大得惊人,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皮肉里。她的眼睛死死盯住振华,那眼神复杂到了极致——是混乱,是恐惧,是痛苦,但也有一丝被逼到绝境后破釜沉舟的狠厉,如同当年抱着婴儿在红卫兵追捕下亡命奔逃的唐守义!
“走!” 她嘶哑地低吼一声,不再是工程师陈冬梅,也不再是完全沉溺于婴儿恐惧的唐雪梅,而是一个被残酷命运和血脉秘密逼到悬崖边缘的灵魂!她拉着振华,像一道受伤却迅捷的影子,冲向房间通往厨房的后门。
窗外,警笛声己近在咫尺,刺眼的红蓝光芒将302室映照得如同鬼域。推土机的轰鸣,依旧在雨幕深处,冷酷而持续地碾压着过去与现在的交界。那截深埋着血泪与真相的朽烂樟木箱,正暴露在钢铁履带之下,危在旦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