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土机的轰鸣声突然停滞,世界沉入诡异的寂静。陈冬梅——唐雪梅——指尖的朱砂印在振华手背灼烧,烙印般刺进皮肉。墙面上那行血字“癸卯九月十五”像有了生命,笔画边缘渗出细密的血珠,在昏暗的灯光下缓慢蜿蜒,勾勒出日历的轮廓。
振华猛地抽回手,指腹上残留着滚烫的触感,仿佛刚触碰过烧红的烙铁。“你……”他喉咙发紧,那声“姐”卡在齿间,重逾千斤。
板房的门被粗暴推开。王副局长站在门口,军装被雨水浸透,帽檐下滴落的水珠砸在水泥地上,碎裂声在死寂中格外刺耳。他身后跟着两个穿深色中山装的男人,面无表情,目光锐利如鹰隼。其中一个手里提着振华的樟木箱,箱盖敞开,露出被暴力撬开的夹层木板,阳春桃的日记本被翻到最后一页,那张1963年的《健康报》寻亲启事被单独抽出,捏在他戴着白手套的指尖。
“唐振华同志,”王副局长的声音干涩紧绷,刻意避开了陈冬梅的方向,“有些事情,需要你配合调查。”他身后的中山装男人上前一步,目光扫过墙上未干的血字,又落在振华手背清晰的朱砂印痕上,眼神锐利得几乎要剜下一块肉。
陈冬梅的身体微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她后退半步,背脊挺首,藏蓝工作服下的肩膀轮廓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她右手下意识地护住后颈,那块朱砂印记隔着衣料仿佛仍在燃烧。她没有看任何人,目光死死钉在樟木箱里散落的日记本上,阳春桃娟秀的字迹在惨白灯光下刺痛了她的眼睛。
“王局,图纸修改的紧急会议,”她开口,声音出奇地平稳,带着设计院工程师特有的冷静腔调,“外商那边催得很急。我得回设计院一趟。”她侧身,试图从两个中山装男人形成的夹缝中穿过。
其中一个中山装男人脚步微移,恰好挡住她的去路。“陈冬梅工程师,”他语调平板,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也请您稍等片刻。有些情况,需要向您核实。”
空气瞬间凝固。雨水敲打铁皮屋顶的声音密集如鼓点。振华感到右腕的胎记深处传来一阵尖锐的、仿佛神经被撕裂的剧痛,那痛感带着奇异的传导性,首冲太阳穴。他闷哼一声,冷汗瞬间浸透鬓角。就在这剧痛炸开的瞬间,陈冬梅猛地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右颈,脸色骤然惨白,仿佛被无形的电流击中。她踉跄一步,撞在旁边的铁皮文件柜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怎么回事?”王副局长皱眉,眼神惊疑不定地在两人之间扫视。两个中山装男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其中一人迅速上前,似乎想查看陈冬梅的状况。
“别碰她!”振华嘶声道,他自己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剧痛和同步反应而惊骇。他强忍着眩晕,目光死死锁住陈冬梅。陈冬梅扶着文件柜站稳,急促地喘息,她抬起捂住后颈的手,掌心赫然也沾着一点淡红色的湿痕,与她图纸上渗出的“血墨”如出一辙。她猛地抬头看向振华,那双酷似阳春桃的凤眼里,不再是工程师的冷静自持,而是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恐惧、混乱和一丝……难以言喻的、仿佛源自血脉深处的痛楚共鸣。
“图纸……”她声音发颤,带着一种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急迫,“外商……等不了!王局,项目耽误不起!”她几乎是吼出来的,试图用工作的重压来撕开眼前窒息的局面。
王副局长脸上掠过一丝挣扎。特区项目是政治任务,外商的不满足以掀起风暴。他看向两个中山装男人。领头那个面无表情,目光扫过陈冬梅掌心可疑的红色湿痕,又落在振华渗出血珠的手背和墙上诡异的血字上,沉默片刻,终于微微侧身,让开一条缝隙。
“陈工先去处理紧急公务。”他的声音依旧平板,“我们会在这里等唐振华同志说明情况。”
陈冬梅如蒙大赦,几乎是跌撞着冲向门口。在与振华擦肩而过的瞬间,她脚步有极其短暂的停滞。没有言语,没有眼神接触,只有一股极淡、却无比清晰的丁香气味,混着她身上淡淡的机油和汗味,猛地窜入振华的鼻腔。这味道,与他离家前夜,母亲李桂芬调拌凉粉时弥漫在厨房里的气息,分毫不差!
振华心脏狂跳。就在这气息掠过鼻端的刹那,他眼前猛地爆开一片刺目的白光。不再是模糊的闪回,而是无比清晰的、第一人称的感官洪流:
撕裂般的剧痛从下腹炸开,席卷全身,骨头仿佛被重锤寸寸砸碎。冰冷的汗水浸透单薄的靛蓝布衫,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浓重的血腥味充斥鼻腔,盖过了产房角落火盆里艾草燃烧的苦涩烟味。身下粗糙的草席摩擦着皮肤,带来火辣辣的刺痛。
昏暗摇曳的油灯光线中,一个戴着白口罩、只露出焦急双眼的产婆的脸在晃动,她粗糙的手按压着高耸的腹部,声音模糊而遥远:“用力!春桃妹子,再使把劲!”
窗外是瓢泼大雨,哗啦啦地砸在瓦片上,中间夹杂着隐隐约约的、越来越近的喧嚣——锣鼓声?口号声?还有木头被砸碎的可怕爆裂声!
一个年轻男人急促的喘息声在耳边响起,带着浓重的衡阳口音,是唐守义!“嫂子!红卫兵……抄家了!冲祠堂去了!他们……他们马上要过来了!” 恐惧像冰水浇透了全身。
一双温暖而颤抖的手捧住了自己的脸颊,指尖带着熟悉的凉粉清甜和一丝汗水的咸涩。是唐守仁!他的脸在油灯阴影里模糊不清,只有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盛满了巨大的痛苦和绝望的决绝。他嘴唇翕动,声音嘶哑破碎:“春桃……孩子……得送走!守义……快!” 他猛地扯下自己贴身小褂上的一颗铜纽扣,带着体温,死死塞进自己汗湿的掌心。“……信物!带三丫头……回家!”
剧烈的宫缩再次袭来,像有铁钳在体内撕扯。视线瞬间被剧痛模糊,只感觉到身体被用力抬起,襁褓被强行塞离怀抱,婴儿微弱的哭声被窗外炸雷般的口号声彻底淹没:“打倒封建余孽!砸烂旧世界!”
最后清晰的感知,是右肩胛骨处一阵尖锐冰冷的剧痛——那是唐守义慌乱中将那颗带着体温的铜纽扣,用尽力气按在她刚出生、还带着胎脂和血污的肩头,仿佛要生生烙印进去!冰凉的金属触感,混合着产房的血腥和窗外暴风雨的寒意,成为意识沉入黑暗前最后的烙印。
幻象如潮水般退去。振华猛地睁开眼,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他浑身被冷汗浸透,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右腕胎记处的灼痛感达到了顶点,仿佛那块皮肤真的燃烧起来,鲜血混着一种奇异的、类似机油味的温热液体,顺着手腕流淌下来,滴落在脚下的水泥地上,晕开一小片暗红。
他剧烈地喘息着,抬起头,视线越过王副局长和那两个中山装男人,死死盯住门口——陈冬梅早己离开,空荡荡的门洞外是特区工地的沉沉雨夜。但就在刚才幻象中那股肩胛骨被烙印的冰冷剧痛袭来的瞬间,他分明听见,走廊深处传来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楚的呜咽!
那声音,属于陈冬梅!她一定也感受到了!那枚铜纽扣的冰冷,那撕心裂肺的分离之痛!
“唐振华同志?”中山装男人冰冷的声音将振华拉回现实。那人向前一步,皮鞋踩在振华滴落的血渍上,发出轻微的黏腻声响。“关于这张船票,”他举起那张1958年的老船票,泛黄的纸页在灯光下脆弱不堪,“还有这张寻亲启事,以及……”他的目光扫过墙上未干的血字,最后落在振华流血的手腕上,带着审视与怀疑,“你所谓的‘家族历史’,我们需要一个详细的、合理的解释。”
振华抬起流血的手腕,看着那枚仿佛要燃烧起来的“古铜钱”胎记,又缓缓看向敞开的樟木箱里,阳春桃日记本上娟秀的字迹。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窗外,推土机的引擎再次发出咆哮,巨大的钢铁铲斗轰然落下,碾碎最后一片残留着青砖碎瓦的老屋地基,如同碾碎一段尘封的、血泪交织的过往。
“解释?”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就从那颗铜纽扣……开始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