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案卷夹在腋下时,袖口蹭到了蓝玫瑰的刺。
七点五十,法庭外的走廊己经站满了人。
李奶奶举着保温杯朝我点头,王阿姨怀里的布偶猫在打哈欠——是林疏桐总喂的那只。
他们身后还挤着几个小学生,举着用皱纹纸做的太阳花,花瓣上歪歪扭扭写着“桐桐姐姐加油”。
林疏桐站在被告席前,手指绞着衣角。
她今天穿了件浅绿衬衫,像极了花房里刚抽芽的枝桠。
我递过去薄荷糖:“昨天你花店的灯亮到三点。”她低头剥糖纸:“苏晚帮我整理了二十份证人录音。”
法槌响了。
李明辉法官推了推眼镜,开始读庭审记录。
我盯着陈默的金表,秒针走得比心跳还快。
首到他突然站起来,手里多了叠照片:“补充证据,花房西侧围墙去年七月开裂,被告未及时维修。”
照片里的裂痕像道疤。
我听见林疏桐倒抽一口气——那面墙是她养母亲手砌的,去年梅雨季漏了水。
“根据《民法典》第二百八十一条,”陈默敲了敲照片,“共用设施维护不力,足以证明被告无管理能力。”
我翻开准备好的文件夹。
社区维修单复印件拍在桌上:“开裂次日,林疏桐就向社区提交了维修申请。”我指给法官看签收栏的红章,“这是社区物业的处理记录,延迟维修是第三方责任。”
陈默的脸白了一瞬,很快又冷笑:“那这些呢?”他抽出一沓模糊的监控截图,“凌晨两点,被告在花房焚烧纸质物品。谁知道是不是销毁遗产凭证?”
林疏桐突然开口:“是去年除夕。”她声音轻,却像钉子钉进木头,“养母的日记本烧了。她临终前说,不想让过去的苦再压着我。”
法庭里响起抽鼻子的声音。李奶奶的保温杯“当”地磕在椅背上。
我趁机起身:“申请证人出庭。”
李大爷扶着栏杆走上证人席。
他腰板挺得首,白头发却乱蓬蓬的——应该是天没亮就来花店找林疏桐借了发胶。
“我和老周头(林疏桐养母)做了三十年邻居。”他摸出块蓝布包,里面是串褪色的钥匙,“这是花房的老钥匙,她走前塞给我的,说‘老哥哥,帮我看着小桐,别让她被欺负’。”
陈默刚要说话,李大爷提高了嗓门:“08年雪灾,老周头在花房生了个煤炉,让楼里七个独居老人住了半个月。小桐十六岁那年,下暴雨冲垮了花房栅栏,她蹲在泥里捡被冲跑的月季,手扎得全是刺,抬头还冲我笑,说‘爷爷,这花晒两天就能活’。”
他从口袋里掏出张泛黄的照片,是个扎羊角辫的姑娘蹲在花房里,怀里抱着三盆奄奄一息的茉莉:“去年我老伴走,小桐在灵堂摆了整整二十盆白菊。她蹲在地上调整花型,说‘奶奶生前最爱香,我让菊花开得稠些’。”
法警递照片给法官时,我看见李明辉的喉结动了动。
林疏桐的眼泪砸在被告席上,晕开个小水洼。
陈默突然摔了支笔:“这些是情感绑架!法律不看——”
“法律看证据。”李明辉打断他,推了推眼镜,“但证据之外,还有公序良俗。”
我摸了摸公文包夹层。
那里躺着一沓信,最上面是李奶奶写的,字歪歪扭扭:“花房的桂花香能飘三条街,比房产证暖。”
休庭铃响的时候,林疏桐的手突然覆在我手背。
她指腹有花泥的粗粝,温度却烫得惊人。
“周律师,”她吸了吸鼻子,“你衬衫上的蓝玫瑰,刺扎到我手了。”
我低头,发现那支蓝玫瑰不知何时歪了,花刺正戳着她手腕。
“疼吗?”我想抽手。
她却攥得更紧:“像养母教我插花时,说的那句话。”
“什么?”
“她说,”她望着窗外攒动的人头,“带刺的花,才开得久。”
我摸到公文包夹层的信角,纸边被我捏出了褶。
明天,这些带着墨香和泪痕的纸,该见见光了。
法槌第二次落下时,我捏了捏公文包夹层。
“申请提交补充证据。”我抽出那沓信,最上面李奶奶的字洇着水痕,“社区三十一户居民联名信,证明花房作为公共空间的二十年。”
照片散在桌上。
有雪夜花房里七个老人围炉的背影,有暴雨天林疏桐蹲在泥里捡月季的侧影,有去年中秋她给独居爷爷送桂花糕的镜头——右下角日期清晰,2023年9月29日,正是养母去世后的第七天。
陈默拍桌:“这些是私人善举!与遗产归属无关!”
“有关。”我翻到信末,“信里写,花房的桂花香飘三条街,比房产证暖。”我抬头看法官,“《民法典》第八条规定,民事活动不得违背公序良俗。而公序良俗,是二十年来这些人、这些事、这些被人记住的温度。”
林疏桐突然站起。
她指尖抵着被告席边缘,指节发白:“养母临终前说,花房不是房子,是活着的人。”她吸了吸鼻子,“她教我插花时总说,‘花要活在看它的人眼睛里’——现在,这些眼睛都在这里。”
法庭后排传来抽噎。
王阿姨的布偶猫从她怀里挣出来,跳上林疏桐脚边,尾巴扫过她浅绿裤脚。
陈默的金表停了。他盯着那些照片,喉结动了动,终究没再说话。
李明辉推眼镜的动作慢了半拍。
他低头翻了十分钟案卷,抬头时目光扫过整个法庭:“本院认为,遗产不仅是财产,更是情感载体。花房作为被社区共同守护二十年的空间,其价值远超不动产登记簿上的数字。”
他敲下法槌:“判决如下,花房所有权归被告林疏桐所有。”
掌声炸响。
李奶奶的保温杯摔在地上,王阿姨的布偶猫受了惊,窜上原告席的椅背。
陈默低头收拾文件,金表在灯光下暗着,像块冷却的铁。
林疏桐的手又覆上来。
这次她没躲刺,反而攥得更紧。
我手背被玫瑰刺扎出小红点,她腕上也有,两个红点叠在一起,像朵极小的花。
“周律师。”她声音哑得厉害,“你衬衫上的蓝玫瑰,歪了。”
我低头调整花茎。
她突然从包里抽出一束黑玫瑰,花瓣绒绒的,带着花店特有的潮润香气。
“养母说黑玫瑰是‘藏起来的光’。”她把花塞进我怀里,“你让我信了,法律也是。”
我捏着花茎,指腹蹭到花泥。
那是她深夜整理证据时沾的,还带着点青草味。
“该走了。”她抹了把脸,弯腰捡李奶奶的保温杯。
布偶猫从她肩头跳下,绕着她脚边打转。
法庭外的阳光涌进来,把她浅绿衬衫照得透亮。
我收拾公文包时,瞥见她手机屏幕亮着——苏晚发来消息:“门口堵了二十个要送花的,包括你上次喂的三花流浪猫(它叼了根狗尾巴草)。”
她抬头,眼睛亮得像花房晨露。
“出去吗?”她问。
我拎起公文包,黑玫瑰刺扎着掌心。
“走。”我说。
走廊里传来孩子们的尖叫,是那几个举皱纹纸太阳花的小学生。
他们举着“桐桐姐姐赢啦”的牌子,蹦跳着撞开法庭门。
林疏桐被围住时,我退到窗边。
风掀起案卷边角,露出李奶奶信里的一句话:“花房的桂树今年开得特别好,因为它知道,要等一个能接住它香的人。”
我摸了摸黑玫瑰花瓣。
等会儿出去,该先帮她赶走堵门的人群,还是先听她讲那束黑玫瑰的故事?
走廊尽头传来苏晚的大嗓门:“周律师!你再站着发愣,小桐的太阳花要被熊孩子抢光了!”
林疏桐抬头看我,头发被风掀起一绺。
我笑了。
走过去时,黑玫瑰的香钻进法袍褶皱。
这次,我没躲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