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揉了揉发涩的眼睛,墙上挂钟敲了六下。
林疏桐趴在收银台上,睫毛在眼下投出小扇子似的影子,手里还攥着半张没写完的标签——“蓝雪花:愿你永远有清爽的夏天”。
“周律师。”她突然动了动,声音闷在胳膊里,“我梦见养母了。她站在花房说,今天该给月季打药。”
我抽走她手里的标签,纸角还沾着淡蓝墨水:“那咱们先吃早饭。苏晚说七点到。”
话音刚落,门铃“叮铃”炸响。
苏晚提着竹篮撞进来,塑料袋里的豆浆晃得哗啦响:“昨晚又熬到三点?我在楼道都闻见咖啡渣味了。”她把包子塞到林疏桐手里,“趁热吃,凉了皮儿该硬了。”
林疏桐咬了口肉包,眼睛突然亮起来:“我们加个心愿墙吧。”她抽了张便签纸在桌角铺平,“用养母当年送太阳花的旧报纸当底,让大家写愿望或者祝福。就像……就像把善意串成花串。”
苏晚舔了舔嘴角的芝麻:“行啊,我让急诊科的小护士们带彩笔来。对了,张叔说他孙子会扎纸星星,正好当装饰。”她转向我,“周律师,你联系的社区打印机到了没?”
“十点送。”我翻出手机,“小陆说他带律所实习生来搬展架,顺便当志愿者。”
林疏桐突然把便签纸推过来。
她指尖沾着包子油,在纸上画了朵歪歪扭扭的太阳花:“养母1995年给孤儿院送花,院长写过感谢信。我昨天翻到夹在旧日记本里——要不贴在心愿墙最上面?”
苏晚把竹篮往旁边一推:“这主意比我给病人扎针还妙。”她掏出手机划拉,“我现在联系孤儿院,看能不能扫描电子版。”
门又开了。
穿亚麻衬衫的男人抱着画卷进来,松松垮垮的袖口沾着颜料点。
林疏桐“腾”地站起来,包子皮掉在桌角:“李老师!您怎么来了?”
“听社区老张说你们要办花展。”他把画卷搁在收银台,“这些年画了不少花,搁家里落灰,不如让它们在花房里活过来。”他掀开最上面的画,油彩里的玫瑰正滴着晨露,“这张《未眠》,送你们当镇展。”
我伸手要接,他却先握住我的手腕:“小周是吧?昨天老张说你在法庭上替花房说话。”他笑起来眼角有细纹,“我老伴走前总说,能把人心暖热的,才是好律师。”
林疏桐突然碰了碰我手背。
她指腹还沾着包子油,有点黏:“李老师是养母的老客户,二十年前总来买雏菊。”
“你养母调的蓝雪花,我到现在都没调出那个色儿。”李文博拍了拍画卷,“中午我请大家吃锅贴,就当给活动暖场。”
苏晚己经把急救箱甩在肩上:“我去买彩纸!林疏桐你盯着李老师挂画,周律师——”她冲我挤眼睛,“帮我把竹篮拎到后屋,里面有冰袋!”
等我从后屋出来,林疏桐正踮脚挂李文博的画。
她发绳松了,几缕头发垂在颈后,耳后的花泥还没掉,在晨光里泛着浅褐。
“够不着?”我搬来高脚凳。
她回头,鼻尖沾着点墙灰:“你扶着凳子。”
我扶着凳脚,看她把画框摆正。
阳光透过玻璃窗斜切进来,在她发梢镀了层金。
画里的玫瑰滴着油彩,和她耳后的花泥叠在一起,像两滴不会干的晨露。
“周律师。”她突然低头,“昨天没说完的木箱……”
“叮铃——”
苏晚举着两大包彩纸冲进来,发梢沾着柳絮:“张叔的孙子到了!带着半书包纸星星!”
林疏桐笑了,从凳子上跳下来:“先忙这个。”
她跑向门口时,发绳彻底散了。
长发扫过我的手背,像扫过一片会呼吸的花瓣。
午后的阳光晒得人发困。
我蹲在地上捆展架,林疏桐跪在旁边贴心愿墙的旧报纸。
李文博在调整画的角度,苏晚举着相机拍样片,镜头对准我们时喊:“笑一个!”
林疏桐突然推了推我。
她手里的旧报纸翻到某一页,1995年的日期褪成浅黄,铅字模糊却清晰:“今日,疏桐花房向晨光孤儿院捐赠太阳花百盆……”
“看。”她指尖点着“疏桐”两个字,“养母当年就给花店取了我的名字。”
我摸出手机,拍下报纸上的字。屏幕里,她的倒影比阳光还亮。
傍晚六点,最后一幅画挂好了。
心愿墙的旧报纸铺了半面墙,张叔孙子的纸星星串成帘,在穿堂风里叮铃作响。
苏晚数着志愿者名单,李文博在打包画具,林疏桐蹲在角落捆义卖的花束。
“周律师。”她突然喊我,“你看这束蓝雪花。”
花束里藏着张便签纸,是她早上画的太阳花,背面写着:“愿法律永远接得住普通人的委屈。”
我喉咙发紧,蹲下来和她平视:“这是给我的?”
她耳后的花泥终于掉了,露出一点淡粉的皮肤:“给所有像你这样的律师。”
风掀起门帘,带进来半缕夜露的凉。
后屋传来苏晚的喊叫声:“灯串!周叙白你把灯串拿过来——林疏桐!配电箱在花房左边!”
林疏桐站起来,顺手把蓝雪花塞进我怀里:“去帮忙。”
我抱着花束往屋后走,回头看她。
她正踮脚够配电箱,发梢扫过李文博的画框。
画里的玫瑰在暮色里泛着暖光,像极了养母木箱上那把铜锁的颜色。
夜幕正从窗角漫进来,把花房染成半明半暗的蓝。
明天,会开很多花呢。
我蹲在地上系最后一个灯串结,后颈突然被碰了下。
转头见扎羊角辫的小丫头举着纸星星:“哥哥,这个挂最高处!”
“好。”我抱她起来,看她把星星系在房梁铁钩上。
她发梢沾着金盏花碎屑,是林疏桐刚分发给孩子们的——说是“劳动奖励”。
“姐姐!”另个男孩举着歪扭的纸鹤冲林疏桐跑过去,“我折的!能贴心愿墙吗?”
林疏桐蹲下来,把纸鹤别在旧报纸角落:“当然能。这是今天最特别的愿望。”男孩咧嘴笑,跑回去拽同伴:“我贴了!我贴了!”
苏晚拎着保温桶挤进来:“绿豆汤!每人一碗。”她舀了碗塞给我,“你俩从头午忙到现在,嘴唇都干了。”
林疏桐接过碗,吹了吹:“下午三点张奶奶要来,她眼神不好,得把座位往灯串下挪挪。”
“记着呢。”苏晚翻出小本子划勾,“还有李老师的画,要拿软布再擦一遍。”她突然拍桌子,“彩排!我提议现在彩排!”
林疏桐呛了口汤:“彩、彩排?”
“对。”苏晚拽她到心愿墙前,“你当主讲,我和周律师当观众。”她推我,“坐第一排。”
我搬了把木椅坐下。
林疏桐揪着围裙角,发梢扫过“疏桐花房”西个字:“大、大家好……”
“停!”苏晚叉腰,“跟蚊子叫似的。”她戳戳林疏桐后背,“抬头,看周律师眼睛。”
林疏桐抬头。
我冲她点头。
她抿了抿唇,声音清亮些:“大家好,我是疏桐。今天的花展,是为了……”她顿了顿,指尖抚过旧报纸上的“晨光孤儿院”,“为了把养母种过的善意,再种进更多人心里。”
苏晚鼓掌:“这就对了!”她转向我,“周律师,你当提问的观众。”
我清了清嗓子:“疏桐小姐,这些花和普通花展有什么不同?”
林疏桐笑了,耳后沾着的花泥在灯光下泛浅褐:“每束花里都有张便签,写着它的故事。比如这束蓝雪花——”她抽走我怀里的花,“是养母教我种的第一盆花。”
苏晚看表:“十点半了。收工?”
林疏桐弯腰捡地上的彩纸:“再检查遍配电箱。”她刚首起腰,手机在收银台响了。
“赵主任?”她接起电话,手指绞着电话线,“暴雨?周末?”
我和苏晚凑过去。
她的指节渐渐发白,声音却稳:“知道了,我们会准备。谢谢您。”
挂了电话,她转身时睫毛颤了颤:“周末有暴雨,活动可能取消。”
苏晚拍桌:“什么破天气!”她掏出手机狂按,“我联系婚庆公司借防雨棚,他们有现成的!”
林疏桐蹲下来整理花束,把蔫了的花瓣轻轻摘掉:“花房地势低,得查排水口。”她抬头看我,“周律师,能联系社区物业吗?”
“现在就打。”我摸出手机,翻到物业张经理的号码。
苏晚突然拽我袖子:“还有展架!铁架子淋雨会锈,得用塑料布裹——”
“等等。”林疏桐从后屋搬出个木箱,铜锁闪着暗光,“养母的防水布在里面。”她开锁时手有点抖,“当年台风天,她用这块布盖了整棚月季……”
我接过防水布,布料带着旧木头的香气。
林疏桐蹲在地上摊开布,发梢扫过我的手背:“明天天亮前,得把所有花和展架都盖上。”
苏晚看窗外:“乌云都起来了。”她拽林疏桐起来,“先吃口饭。我去买煎饼。”
林疏桐摇头:“我不饿。”她转身走向花房,“我去看排水口。”
我跟着她出去。
暮色里,她蹲在花房角落,用小铲子挖开堵塞的排水口。
泥土沾了满手,她却笑:“养母说,花房的命在根,人的命在底。”
手机在兜里震。是陈默的消息:“听说你为花展熬大夜?”
我删了“关你屁事”,回:“法律管不住雨,但人能。”
林疏桐突然抬头,眼睛亮得像星子:“周律师,你说要是搭两层棚子,是不是更保险?”
我把防水布搭在臂弯:“我现在就联系广告公司,让他们连夜送材料。”
她站起来,泥土在裤腿染了片褐:“辛苦你了。”
“不辛苦。”我看她发顶的碎发,“该说辛苦的是你。”
风卷着潮气扑过来。
远处传来苏晚喊“煎饼到了”的声音。
林疏桐往花房里走,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像株在雨前拼命扎根的花。
明天,会比今天更难吧。
但——我摸了摸怀里的蓝雪花,花茎上还沾着她的指纹。
难,怕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