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的晌午,黄浦江面蒸腾着灰蒙蒙的水汽,英国商船 "玛丽号" 的铁锚刚触到浅滩,搬运工的号子声里就炸开一声惊叫。顾曼殊的高跟鞋在栈桥上敲出急促的节奏,怀里的海鸥相机随着步伐颠簸,镜头盖啪嗒掉在地上 —— 她看见甲板中央围着圈蓝布,布角被江风吹得翻卷,露出截苍白的手腕,腕骨上缠着三圈猩红的棉绳。
"林先生!" 戴瓜皮帽的买办踮着脚挥手,西装马甲下的怀表链在阳光下泛着贼光,"巡捕房说这是 ' 水鬼索命 ',可咱们船上的水手都看见,这姑娘坠江时身上缠着戏文里的那种红绳......"
林深的呢子大衣领口竖起,遮住半张脸。他盯着江面翻涌的浊浪,耳后根微微发潮 —— 十二年前那个暴雨夜,父亲的怀表就是这样沉进江底,表链勾住他的指节,让他在漩涡里多挣扎了半刻。顾曼殊察觉他的异样,悄悄拽了拽他袖口:"码头上的更夫说,最近三晚都听见江面上有《牡丹亭》的唱段,像从水下飘上来的。"
陈九刀的斧头扛在肩上,震得栈桥木板吱呀作响。他啐掉嘴角的草茎:"水鬼个屁!老子上周在十六铺看见周鹤年的义子往江里扔麻袋,说是处理走私的西药......" 话未说完,码头尽头传来汽车鸣笛,黑色奥斯汀里钻出几个戴白手套的巡捕,为首者腰间的配枪皮套泛着新上的蜡光。
"都让让!" 巡捕长的警棍敲在栏杆上,"法租界的案子,轮得到你们华人瞎掺和?" 他的目光落在林深身上,突然结巴,"您、您是林少爷?周探长吩咐过,若遇着您......"
蓝布掀开的瞬间,江风卷着腥气扑面而来。女尸的眼睑微阖,唇角残留着半片胭脂,指甲缝里嵌着细碎的木屑,腕上的红绳打满了死结,绳头浸着暗褐色的血渍。林深蹲下身,指尖悬在死者颈侧 —— 那里没有扼痕,却有片指甲盖大小的淤青,形状像朵残缺的牡丹。
"死亡时间在凌晨两点到西点之间。" 他忽然抬头,望向脸色发白的买办,"贵船昨晚十点靠岸,为何首到此刻才卸货?"
买办的手帕擦着额角:"船、船上的绞盘出了故障,首到寅时三刻才修好......" 他的视线不自觉飘向女尸手腕,"您瞧这红绳,和城隍庙祈福用的 ' 平安结 ' 一模一样,上个月码头就有搬运工说看见红衣女鬼在趸船游荡......"
顾曼殊的笔尖在笔记本上疾走,忽然插嘴:"平安结的绳结是 ' 吉祥扣 ',但这姑娘手腕上的是 ' 九死结 ',每道绳纹都朝逆时针方向缠绕。" 她举起红绳对着阳光,绳股间露出极细的金属丝,"这是南洋特有的马尼拉麻混编铁丝,全上海只有 ' 福记航运 ' 的缆绳用这种工艺。"
陈九刀的斧头重重磕在栈桥护栏上,木屑飞溅:"福记航运?那不是周鹤年那老东西的产业?" 他忽然揪住旁边水手的衣领,"说!你们昨晚在江上看见什么了?"
水手的布鞋在甲板上划出声响,眼睛却盯着巡捕长的配枪:"亥时刚过,我们听见锚链舱有响动,下去查看时......" 他突然浑身发抖,"舱底躺着个穿旗袍的姑娘,怀里抱着个檀木匣子,匣子上刻着...... 刻着骷髅头!"
林深的手指划过死者掌心的茧子,那是握毛笔的人才会有的月牙形凹痕。当他掰开死者牙关时,发现齿缝间卡着半片玫瑰花瓣 —— 不是新鲜花瓣,而是用蜂蜡浸过的干花,散发着若有若无的药味。
"顾小姐,劳烦查一下近三个月失踪的女学生。" 林深起身时摸了摸死者耳后,那里有个极浅的刺青,形状像片残缺的橡胶树叶,"红绳上的金属丝含有锑元素,这种工艺在南洋橡胶园常见,用来防止缆绳被白蚁蛀蚀。"
巡捕长的脸色愈发难看,忽然听见码头入口传来喧哗。几个穿工装的汉子抬着副担架挤进来,担架上的少年浑身是血,胸口插着半截断桨:"九刀哥!码头仓库遭了埋伏,兄弟们被周鹤年的人......"
陈九刀的斧头 "当啷" 落地,抱住少年时看见他后背的刺青 —— 和女尸耳后的图案一模一样。顾曼殊趁机拍下现场照片,镜头扫过死者腕间红绳时,发现绳结里藏着粒极小的铜扣,扣面上刻着 "鹤记" 二字。
"林博士,您看这具尸体。" 随巡捕同来的法医掀开帆布包,里面是套生锈的解剖工具,"尸僵程度显示死亡超过十二小时,但眼睑内膜没有出血点,不像溺毙......"
"是被人掐死后抛尸。" 林深打断他,指尖点了点死者颈侧的淤青,"凶手戴着手套,指腹有硬茧,应该是长期握船舵的手。" 他忽然望向江面,几艘挂着米字旗的货轮正缓缓驶过,烟囱里冒出的黑烟遮住了半个太阳,"顾小姐,去查 ' 玛丽号 ' 近半年的货运清单,特别是从新加坡到上海的航线。"
顾曼殊刚要离开,栈桥下突然传来 "扑通" 一声。一个戴斗笠的船娘划着舢板经过,船尾拖着条长长的水痕,水面上漂着半张撕碎的戏单 ——《牡丹亭?闹殇》,右下角盖着 "天蟾舞台" 的红戳。
陈九刀忽然咒骂着捡起断桨,刃口的血珠滴在栈桥上,竟呈现出诡异的紫黑色:"有毒!" 他抬头望向渐渐驶离的 "玛丽号",甲板高处的瞭望台上,有个穿藏青长衫的身影一闪而过,袖口绣着的牡丹花纹,与女尸颈侧的淤青一模一样。
码头的汽笛突然鸣响,震得江面波光粼粼。林深望着水天相接处,忽然想起金簪案里李淑兰腕间的胎记 —— 同样是牡丹形状,同样缺了片花瓣。当他的视线扫过死者指甲缝的木屑时,心中突然一动:那不是普通的木屑,是檀木匣子的碎屑,和水手描述的那个匣子材质相同。
"周探长到!"
尖锐的哨声中,八名安南巡捕推开人群,周鹤年的黑色轿车径首开上栈桥。他拄着文明棍下车,目光在女尸身上停留半秒,忽然笑道:"林少爷对浮尸案也有兴趣?令尊当年的案子,若是您肯协助巡捕房......"
"周探长说笑了。" 林深打断他,指尖无意识地着怀表链,"我只是好奇,为何贵辖下的 ' 福记航运 ' 缆绳,会出现在死者腕上?还有这 ' 鹤记 ' 铜扣......"
周鹤年的瞳孔微微收缩,文明棍重重敲在甲板上:"巡捕房自会秉公调查。不过林少爷,您身后那位顾小姐,最近可是在查闸北纺织厂的包身工?" 他忽然看向顾曼殊,嘴角的笑意味深长,"听说《申报》新来了个左翼记者,专写工人运动......"
顾曼殊的笔尖在 "鹤记铜扣" 旁画了个圈,忽然听见栈桥下有人低呼。船娘的舢板不知何时靠了岸,她正对着女尸作揖,嘴里念叨着:"孟姑娘走好,下月初一给您烧的金元宝,准保能过奈何桥......"
"孟姑娘?" 林深转身抓住船娘的手腕,"你认识她?"
船娘的斗笠滑落在地,露出鬓角的白霜:"上个月十五,这姑娘在十六铺码头问去城隍庙的路,腕上戴着和这红绳一样的平安结。" 她忽然凑近,压低声音,"后来我才知道,她是新到天蟾舞台的昆旦,艺名...... 叫孟蝶衣。"
江面的风突然转了方向,带着咸涩的潮气扑上栈桥。顾曼殊的笔记本被吹得哗哗作响,她看见林深的脸色瞬间苍白 —— 孟蝶衣,这个名字在三天前的宝成阁账册里出现过,是李淑兰的昆曲师姐,也是三个月前突然失踪的盐商之女。
"九刀,带兄弟们去查天蟾舞台。" 林深忽然转身,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顾小姐,麻烦你联系法租界的户籍科,查孟蝶衣的生辰八字...... 还有," 他盯着周鹤年的轿车,"查清楚 ' 福记航运 ' 最近半年,到底运了多少箱 ' 西药 '。"
周鹤年的文明棍再次重重落下,安南巡捕开始驱赶人群。陈九刀扛着斧头刚要走,忽然看见栈桥北端的阴影里,有个穿白大褂的身影闪过,手里提着的皮箱上,印着 "白氏制药" 的烫金招牌 —— 那是留德博士白秋生的产业。
更夫的梆子声在远处敲响未时,顾曼殊望着渐渐散去的人群,忽然发现女尸的手指动了动。她惊觉自己看错,再看时,却见死者掌心的纹路里,深深嵌着半枚模糊的指纹 —— 那是属于林深的,刚才勘查时不小心留下的。
黄浦江的潮水开始退去,露出沾满淤泥的江堤。林深站在栈桥边缘,望着水下隐约的礁石,耳边再次响起十二年前的涛声。孟蝶衣的死,让他想起母亲临终前塞给他的玉佩,上面刻着的,正是半朵残缺的牡丹。
"林博士,户籍科回电了。" 顾曼殊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孟蝶衣的档案显示,她父亲三年前在扬州盐案中灭门,唯有她一人失踪。而她的生辰八字......" 她的脸色凝重,"和金簪案里李淑兰的胎记,正好应了 ' 牡丹双生,一荣一枯 ' 的卦象。"
陈九刀的骂声从码头深处传来,混着木头断裂的巨响:"周鹤年的狗腿子!老子砸了你们的仓库!" 江面上,"玛丽号" 的烟囱再次喷出黑烟,遮住了西天的残阳。顾曼殊在笔记本上写下新的线索:红绳、牡丹、南洋橡胶,还有那个刻着骷髅头的檀木匣子 —— 所有的线头,似乎都指向了周鹤年的 "福记航运"。
暮色中的外滩亮起了煤气灯,光影摇曳间,顾曼殊看见林深蹲下身,轻轻合上死者的眼睑。他指尖划过孟蝶衣耳后的刺青,忽然低声说:"十二年前,我爹娘的船上,也有这样的橡胶树叶标记。" 江风送来远处的汽笛,惊起一群水鸟,在铅灰色的天空下,划出一道道凄凉的弧线。
当三人组离开码头时,周鹤年的轿车正缓缓驶向法租界。车内,白秋生的手指抚过檀木匣子的骷髅头纹饰,嘴角泛起冷笑:"林深果然聪明,可惜他不知道,这红绳上的锑元素,除了防白蚁,还能干扰法医判断死亡时间。" 他望向车窗外的江面,"通知义子,第二具尸体,该在十六铺码头出现了 —— 记得在指甲缝里,留些南洋橡胶碎屑。"
夜色渐深,黄浦江面漂着零星的灯火,像散落的星星。顾曼殊摸着口袋里的铜扣,忽然听见林深说:"孟蝶衣的死,是外滩浮尸案的开始。而这些红绳," 他举起从死者腕上取下的绳结,"会是串起所有阴谋的线。" 远处的城隍庙传来梆子声,惊破了夜的寂静,也为这个迷雾笼罩的外滩,添了几分说不出的凶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