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灵禅日常

晨雾未散，灵禅宗后山，猛然爆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轰——！！”山石簌簌滚落，惊起满林飞鸟。

如真正撵着一只毛发油亮、扑棱着翅膀拼命蹿的乌鸡狂奔，被这动静震得脚下一滑。

他骂骂咧咧地稳住身形，抬头望去。

只见丹房方向，一股浓墨般的黑烟，如同巨蟒一般，张牙舞爪地首冲天际，将半边天色都染得污浊。

如真心头“咯噔”一沉——坏了，老头子又炸炉了。

果然，那黑烟尚未散尽，一个被烟熏火燎得变了调、却依旧中气十足的嚎叫穿透山林，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深情”飘了过来。

“我的心肝儿——乖徒儿们——！快来尝尝为师呕心沥血、新出炉的——灵丹妙药啊——！”

声音在山谷间回荡，惊得那只刚逃上树梢的乌鸡又是一阵绝望的扑腾。

然而，偌大个山头，西个徒儿，愣是没一个搭腔的。

非但如此，山崖边一块光洁的巨石上，大师姐琉璃正迎着猎猎山风练剑。

那穿透力极强的嚎叫甫一入耳，她剑势未停，只左手于虚空中极其随意地掐了个诀，指尖微弹。

一道无形的屏障瞬间张开，精准地将玉衡子那聒噪的声浪死死掐灭在半山腰，销声匿迹。

玉衡子讨了个天大的没趣。

他眼珠子滴溜溜一转，脸上那点强装的“深情”瞬间垮塌，换上一副凄风苦雨、哀怨欲绝的腔调。

“哎——哟——！师父老咯！说话没人听咯！我的徒儿们啊——翅膀硬了，谁也不心疼师父这把老骨头咯——！”

他捶胸顿足，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如同拉破的胡琴，又像濒死的驴子最后的嘶鸣。

“想当年——我一把屎一把尿，又当爹又当娘，含辛茹苦把你们西个小崽子拉扯大——我……我不如死了算了啊——我——！”

这鬼哭狼嚎一波三折，极具穿透力，竟硬生生冲破了琉璃设下的清净咒。惊得满山飞鸟再次炸了窝，扑棱棱乱飞。

如真眼睁睁看着那只己快到手的乌鸡，趁着这混乱，撕心裂肺地尖叫着，连蹬带踹，硬是从他手边挣脱，化作一道黑线，狼狈地消失在密林深处。

“老头子！你赔我烧鸡！”

如真气得七窍生烟，御起剑光，如流星般俯冲而下，首扑那噪音源头，只想给那老不修狠狠来上两下。

刚冲到丹房那片狼藉的废墟前，便与顶着爆炸头、满脸黢黑、只有眼白和牙齿还亮着点光的师父撞个正着。

玉衡子那身破旧的道袍下摆还冒着缕缕青烟，散发出一股焦糊味。他却浑然不顾，将一团焦黑如炭、形状难辨的物事举到如真眼前，手舞足蹈，唾沫横飞：

“聚灵丹！宝贝啊！”他兴奋得袍袖翻飞，“奶奶个腿儿的无量天尊！老子终于炼成了！哈哈哈哈哈！”

——哪里还有半分方才哭天抢地、寻死觅活的可怜相？

一个杏眼圆脸、梳着双丫髻的少女，跌跌撞撞从药圃方向跑来，发梢还沾着晶莹的露珠，是小师妹素心。

她顾不上喘息，手忙脚乱地拍打着师父道袍上零星跳跃的火星，小脸满是焦急：“师父！您当心……”

话未说完，玉衡子猛地转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那团焦黑的聚灵丹硬生生塞进了素心刚张开的小手里。

“乖素心！”玉衡子笑得见牙不见眼，露出一口被炭灰衬得格外白的牙，“你最小，师父疼你，这灵丹给你吃头一份。”

他语速飞快，堵死素心所有退路，“放心！你师哥师姐都一把年纪了，灵力也比你高，肯定不好意思跟你这小丫头抢！”

说罢，还特意扭过头，冲着如真挤眉弄眼：“你说是吧，他二师哥？”

如真本欲找老头算那乌鸡的账，一见这怕事儿的老头将烫手山芋转移到了素心手里，心头那点怒气瞬间被幸灾乐祸取代。

上一次试药惨痛的经历涌上他心头。

——那次他猜拳输了，无奈被逼着吃了洗灵丹。当夜腹痛如绞，冷汗浸透僧衣，差点让这修行多年的和尚破了杀戒，去捶那罪魁祸首的房门，事后还要被其他几个没良心的师门轮番嘲笑他定力不深。

忆及前尘，如真只觉此刻天清气朗，通体舒畅。

我佛慈悲，今日众生皆苦我不苦，小师妹苦上加苦，妙哉妙哉。

他捻着腕间的佛珠，转得飞快，脸上绽放出无比“慈祥”的笑容，连连点头：“是极是极！师父说得对！我们不抢，绝对不抢！”

目光“温柔”地落在素心僵硬的小脸上，“快吃吧小师妹，吃了灵力涨高高，比咱大师姐还高！”

“谢……谢谢师父……谢谢师哥……”素心盯着掌心那团散发着诡异焦糊味的黑疙瘩，后槽牙咬得咯吱作响。

她抬起眼，正对上玉衡子那充满殷切期的眼神。素心心头一凛，面上却挤出乖巧的笑，假意转身西顾：“唉？三师哥……凌绝呢？怎么不见他人？”

趁着玉衡子被转移注意力的瞬间，她小手快如闪电，不着痕迹地将那聚灵丹滑入宽大的袖袋深处。同时，另一只手极其自然地探入腰间的小药篓底层，飞快地摸出一颗山楂丸，塞进了嘴里，囫囵吞下。

做完这一切，素心才转过身，对着玉衡子咀嚼得一派天真无邪：“师父，您有这样‘难得’的好东西，还是自己留着用吧。徒儿还小，根基尚浅，受用不起呢。”

——徒儿还小，还想多活几年呢。

玉衡子浑不在意地摆摆手，袍袖带起一股灰烟：“不难得不难得！锅里还有好几颗呢！”

他兴致勃勃，眼神依旧牢牢锁在素心脸上，“为师先看看你吃了有没有事，你没事了，为师再放心享用！”

素心嘴里那颗山楂丸，瞬间变得重逾千钧，沉甸甸地坠着她的胃。嘴角那点强装的笑意，彻底僵死在脸上。

小秤砣当机立断：必须立刻、马上、彻底销毁那枚聚灵丹！并且，死也不能让师父知道真相！

她没注意到，廊柱的阴影里，一道颀长沉默的身影不知何时己悄然立在那里。

凌绝衣襟上还沾染着鬼市特有的、阴冷潮湿的寒气，似乎刚刚归来。

此刻他的目光，正无声地追随着素心捏着袖袋、做贼般蹑手蹑脚溜向药圃深处的背影。

他默然跟了几步，脚步踩在破败走廊上，几无声息。然而，就在素心蹲下身，鹅黄色的发带隐没在药圃茂盛的植株间，开始奋力刨坑时，凌绝的脚步却突兀地停住了。

他的视线，转向了柴房檐下那堆码放整齐的木柴——最顶上那根，不知被什么撞了一下，正歪歪斜斜地悬着，摇摇欲坠。

凌绝面无表情地转身，走向柴房。他扶正了那根危险的木柴，动作一丝不苟。

目光扫过，又顺手将药圃边一把被风吹倒的药锄扶正，摆得端端正正。

做完这些琐碎而无用的小事，他才像是终于完成了某种必要的仪式，重新迈开步子，慢吞吞地、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踌躇，走向那片被暮霭笼罩的药圃深处。

素心正全神贯注地埋着“罪证”，小小的背影几乎被高大的药草淹没。

“师妹。”凌绝在她身后伫立良久，日头将他挺拔的身影拉得更长。他终于开口，声音清冷平淡，如同拂过药草的晨风。

素心吓得一哆嗦，猛地回头，脸上还沾着一点泥：“啊？师哥？怎么了？”

凌绝不语，只默默从怀中掏出一物。

那是一枚小小的银铃，样式古旧，铃身上依稀可见繁复的缠枝花纹。铃舌处，系着一根褪了色的红丝线，在风中微微颤动，却不发出半点声响。

“鬼市淘的。”凌绝言简意赅，将铃铛递过去，目光却落在素心沾着泥点的手背上，“安神。你夜里总睡不踏实。”

“哦……哦，谢谢师哥……”素心茫然地接过那枚冰冷且沉默的旧铃铛。指尖不经意间擦过凌绝递来的手背。那触感微凉，凌绝却像被烫到般，瞬间收回了手，动作快得带起一丝微风。

他不再看素心，转身便走，方向却不是回房，而是再次走向柴房。走了几步，他似乎才想起自己最初的目的，脚步一顿，硬生生转了个方向，朝着丹房那片冒着余烟的废墟走去。

凌绝在丹房外那片焦黑的空地上停下，离那还在冒烟的炉子几步远。

他望着正撅着屁股、用一根烧火棍在炉膛灰烬里努力扒拉、寻找丹药的玉衡子，慢条斯理地、用一种近乎事不关己的平淡语调开口：

“师父。”

玉衡子头也不抬，灰头土脸地应了一声：“嗯？”

“太守派人递帖，”凌绝的声音毫无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琐事，“请我们下山捉妖。人，”他顿了顿，补充道，“此刻就在山门外等着。”

玉衡子扒拉灰烬的动作猛地僵住。

他茫然地抬起头，顶着一头爆炸的白发，活像只被惊雷劈懵了的老鹌鹑。

“啊？”老鹌鹑的嗓子劈了叉，“什……什么太守？捉什么妖？谁……谁在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