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楼终局（上）
子夜前的魔都，被一种山雨欲来的死寂笼罩。海关大钟楼如同一柄冰冷的巨剑，刺破沉沉的夜幕，顶端巨大的钟盘在稀薄的月光和远处霓虹的映照下，泛着幽冷的金属光泽。指针，正无声而坚定地滑向那个被死亡标记的时刻——十二点。
钟楼顶层，巨大的钟机房内，空气凝滞得如同铅块。机油、金属和岁月沉淀的铜锈味，此刻混杂着一股若有若无、令人心悸的甜腻焦糊气息——那是高纯度鸦片燃烧后的残留气味，从霍启亮染血的工装上散发出来。方既白半跪在冰冷的地板上，额角渗着细密的汗珠，手术器械在他手中闪烁着寒光，正全神贯注地处理霍启亮腹部的枪伤。每一针缝合，都像在与死神赛跑。顾晚清在一旁充当助手，双手稳定地递着器械和止血纱布，脸色苍白，眼神却异常坚毅。昏黄的应急灯光下，霍启亮那张与霍启明酷似的脸毫无血色，只有胸膛微弱的起伏证明着生命的顽强。
霍启明背对着他们，如同一尊冰冷的雕塑，矗立在巨大的观景窗前。深蓝色的巡捕制服上还沾着码头火场的煤灰和弟弟的鲜血。他没有看外面流光溢彩的十里洋场，那双鹰隼般的眼睛穿透玻璃的反射，死死锁定着钟机房唯一的入口——那扇厚重的、包着铁皮的木门。驳壳枪握在他手中，枪柄的冰冷触感是他此刻唯一的锚点。他不需要看表，这座大钟本身，就是最精准的倒计时器。秒针每一次轻微的“咔哒”声，都像重锤敲击在他的心脏上。
“货轮”…十二点…顶层…
霍启亮昏迷前破碎的呓语，如同毒蛇般缠绕着他的神经。是真正的远洋货轮？还是…某种行动的代号？目标是什么？夜蝶会最后的疯狂，会以何种方式降临在这座象征时间的堡垒之巅？
时间，在死寂中流逝。距离午夜十二点，还有最后三分钟。
突然！
“嗡——”
一阵低沉而强劲的引擎轰鸣声，毫无预兆地从黄浦江的方向穿透厚厚的玻璃窗，清晰地传入了钟机房！声音由远及近，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野蛮的冲力！
霍启明猛地转身，扑到窗前！方既白和顾晚清也瞬间抬头，望向窗外！
只见浑浊的江面上，一艘没有悬挂任何旗帜、通体漆成深黑色、船型略显臃肿的货轮，如同从地狱深渊驶出的幽灵船，正开足马力，撕裂江面的平静，卷起浑浊的浪涛，朝着十六铺码头乙区的方向——特别是那三座仍在冒着滚滚浓烟、废墟般的货仓——以近乎自杀式的速度猛冲过去！船头劈开的水浪在月光下泛着惨白的光！
“是它！‘货轮’！”霍启明的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不是行动代号！是真正的船！一艘满载着毁灭的船！目标就是码头！是那片刚刚经历爆炸火海、但可能还埋藏着未被彻底焚毁的“蓝翅蝶”鸦片残骸的区域！或者，更恶毒的目的——撞击码头油库或储气罐，制造更大的灾难！
“杜瓦尔！通知杜瓦尔！江上有船冲撞码头！让它停下！不惜一切代价！”霍启明对着楼下留守的巡捕嘶声狂吼！但他知道，太迟了！那艘船距离码头己近在咫尺！法租界巡捕房那些停在岸边的老旧小艇，根本来不及拦截！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嘀…嘀…嘀…”
一阵极其微弱、却清晰无比、如同死神心跳般的电子蜂鸣声，突兀地在钟机房内响起！声音的来源，并非来自窗外，而是来自钟机房深处，那台控制巨大钟摆和驱动齿轮的、布满黄铜阀门和仪表盘的主控台下方！
所有人的血液瞬间冻结！
方既白猛地停下手上的缝合动作，霍启明和顾晚清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射向声音来源！
只见主控台下方一个隐蔽的检修口盖板缝隙里，几缕微弱的红色光芒正随着蜂鸣声急促地闪烁着！一股淡淡的、与霍启亮身上相似的甜腻焦糊味，正从缝隙里丝丝缕缕地渗出！
炸弹！
夜蝶会真正的杀招！不是那艘自杀式的货轮！货轮只是吸引注意力的幌子！真正的毁灭装置，早己被安置在这座大钟的心脏位置！一旦引爆，不仅会彻底摧毁这座地标，巨大的爆炸冲击波足以横扫整个外滩核心区！而引爆时间，显然被设定在午夜十二点！与货轮撞击码头的时间同步！制造最大化的混乱与伤亡！
“方医生！拆弹！”霍启明的声音嘶哑变形，带着前所未有的惊骇！他猛地扑向主控台！
方既白没有丝毫犹豫！他迅速将霍启亮的伤口做最后紧急处理，交给顾晚清：“按住！别动！” 随即抓起勘察箱，如同一道闪电般冲向主控台！他的动作快得惊人，但手指却稳定得如同磐石。他一把掀开检修口的盖板——
里面，一个由精密计时器、缠绕着红蓝电线的雷管、以及至少五块用油布包裹的、散发着浓烈硝化甘油气味的块状炸药（TNT）组成的爆炸装置，赫然暴露在昏黄的灯光下！计时器的液晶屏幕闪烁着刺眼的红光：00:01:27！时间还在倒数！引爆装置的核心，是一个极其复杂、如同蜘蛛网般的多回路电雷管系统！
“水银平衡开关！还有…光敏电阻保险！该死！”方既白只看了一眼，额头瞬间布满冷汗！这种装置异常敏感，任何剧烈的震动或强光照射，都可能提前触发爆炸！更棘手的是，雷管线路被一种粘稠的、散发着微弱磷光的黑色特殊油脂包裹、粘连在一起，根本无法轻易分辨线路走向！这油脂，正是钟楼凶手和码头货仓现场留下的同源物质！夜蝶会的标志！
“能拆吗？！”霍启明的声音在方既白耳边响起，带着金属摩擦般的紧绷。他手中的枪口，依旧死死指着入口大门，身体却微微侧倾，为方既白挡住可能来自门外的袭击角度。
“需要时间！至少…三分钟！”方既白的声音从未如此凝重。他迅速从勘察箱里取出高倍放大镜、绝缘镊子和一把极其精巧的、带有绝缘柄的微型剪刀。他屏住呼吸，将放大镜对准那团被油脂包裹的线路核心，如同最精密的钟表匠，试图在粘稠的混沌中分辨出致命的脉络。汗水顺着他的金丝眼镜边缘滑落。
顾晚清紧紧按住霍启亮腹部的伤口，她能感觉到自己手心全是冷汗，心跳声在死寂的机房里如同擂鼓。她的目光在方既白紧绷的后背、闪烁的炸弹红光、霍启明如临大敌的侧影、以及昏迷的霍启亮之间急速切换。突然，她眼角的余光瞥见霍启亮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无意识地抽搐了一下，手指微微弯曲，似乎在指向…钟楼穹顶的方向？
穹顶？上面只有巨大的齿轮和驱动轴…
就在这时！
“吱呀——”
钟机房那扇厚重的铁皮木门，发出令人牙酸的、缓慢的开启声！一道狭长的、冰冷的光束，从门外漆黑的旋梯间投射进来，在地板上拉出一道长长的、扭曲的光斑。
一个身影，如同融入黑暗的影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
他穿着剪裁极其考究的深灰色条纹西装，外面罩着一件质地上乘的黑色羊绒大衣，领口一丝不苟地系着温莎结。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脸上戴着一副遮挡了上半张脸的、用黑色珐琅和幽蓝色碎钻镶嵌成蝶翼形状的精巧面具。露出的下半张脸，线条冷硬，薄唇紧抿，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冰冷而嘲弄的弧度。他的手上，戴着一尘不染的白色丝绒手套，右手随意地拄着一根黑檀木手杖，杖头镶嵌着一颗硕大的、在昏暗中幽幽泛着蓝光的蝶形蓝宝石——与方既白母亲遗物的那枚，几乎一模一样！
夜蝶会！终极BOSS！
房间内的空气瞬间降至冰点！方既白拆弹的动作猛地僵住，霍启明的枪口瞬间锁定来人的眉心！顾晚清下意识地将身体挡在霍启亮身前！
“啧啧啧…” 来人发出一声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叹息，带着标准的牛津腔英语，声音在空旷的钟机房内回荡，如同冰冷的蛇爬过脊背，“多么感人的兄弟重逢，多么无畏的救援，多么…徒劳的挣扎。” 他的目光扫过方既白面前的炸弹，扫过地上昏迷的霍启亮，最后落在霍启明和方既白身上，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如同审视蝼蚁般的漠然。
“周宗濂！”霍启明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枪口纹丝不动，“摘下你那恶心的面具！游戏结束了！”
“结束？” 周宗濂（面具人）发出一声轻笑，带着金属般的质感，他优雅地向前踱了一步，手杖的金属尖端敲击在水泥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嗒”声，“亲爱的霍探长，一切才刚刚开始。当十二点的钟声敲响，这美妙绝伦的‘钟摆焰火’将点亮整个上海滩！宣告一个旧时代的终结，和一个由‘夜蝶’引领的新秩序的诞生！” 他的目光投向窗外，那艘黑色的货轮距离码头己不足百米！船头甚至能看清翻涌的白浪！
“你做梦！”霍启明厉喝，手指扣紧了扳机，“你以为你能逃得掉？”
“逃？”周宗濂仿佛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微微歪了歪头，面具下露出的嘴角弧度更深，带着一丝残忍的玩味，“我为何要逃？能见证这历史性的一刻，能与诸位…特别是你，方博士，”他的目光突然锐利如刀，穿透面具，首刺方既白，“还有这位勇敢的顾小姐，共赴这场华丽的终幕，是我的荣幸。”
方既白只觉得一股寒意瞬间冻结了西肢百骸！周宗濂的目光，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审视和…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熟悉感！为什么？
“至于你，霍探长，”周宗濂的目光转向霍启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你和你那个愚蠢的父亲一样，都是被时代抛弃的可怜虫。永盛堂？呵…不过是我‘东方汇理’脚下一条还算好用的看门狗罢了。你以为你弟弟为什么会出现在码头？为什么会有夜蝶的烙印？他可比你聪明多了，知道该效忠谁才能活下去…虽然，活得不太像个人。” 他的话语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刺向霍启明最深的伤口。
霍启明眼中瞬间爆出血丝，握枪的手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
“住口！”顾晚清厉声喝道，声音因愤怒而颤抖，“十年前蓝蝶公馆的血案！那些被你们害死的人！今天，该是清算的时候了！”
“蓝蝶公馆？”周宗濂仿佛陷入了某种回忆，声音带上了一丝奇异的缥缈，“那真是一个美丽的意外…那些自以为是的反鸦片斗士，聚集在那个自以为安全的巢穴里…他们根本不知道，他们信赖的‘蓝蝶夫人’，那位优雅迷人的方夫人…”他的目光再次如毒蛇般缠绕上方既白，“…她怀里的情报，最终成了送他们所有人下地狱的催命符！而这一切，都是为了…”他故意停顿了一下，欣赏着方既白瞬间惨白的脸色和眼中翻涌的惊涛骇浪。
“为了什么？！”方既白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他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拆弹的镊子悬在半空。
“为了什么？”周宗濂轻轻重复，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当然是为了…更高的利益，为了打通这远东最大的‘黄金通道’！为了我们‘夜蝶会’的复兴！那些人的血，不过是必要的祭品罢了！就像今天，你们的血，和这座钟楼的灰烬，将成为我们新世界最好的奠基礼！”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亢奋！
就在这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