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2年的惊蛰，来得毫无暖意。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黄浦江上，湿冷的空气裹挟着未散的硝烟味与江水的咸腥，沉甸甸地浸润着外滩每一块花岗岩。海关大钟的指针沉默地划过刻度，距离“铁翼号”沉船那场惊心动魄的海底决战己过去数月。夜蝶会的“巢穴”被永久封存在长江口外的淤泥深处，苏醒的“蝴蝶”阴影似乎暂时蛰伏。但魔都的伤痕并未愈合，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却又暗流涌动的紧绷感。
百乐门舞厅。午后的沉寂被一阵凄厉到变调的尖叫撕得粉碎！
“啊——！死人啦——！”
叫声源自二楼那间只对顶级豪客开放的“翡翠厅”。厚重的包金雕花木门虚掩着，门缝里渗出浓烈到令人作呕的甜腻香气——是上等古巴雪茄混合着高级香水、以及…一丝新鲜血液特有的铁锈腥气。
巡捕房的黑色轿车带着刺耳的刹车声停在霓虹尚未亮起的舞厅门口。霍启明率先下车，深蓝色的制服笔挺，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眼底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肩胛的枪伤己愈合，但海水的冰冷与沉船舱门关闭时的闷响，偶尔仍会在深夜叩击他的神经。他身后跟着老赵和一个新调来的年轻助手小陈。
舞厅经理，一个穿着紧绷条纹西装、油头粉面的中年男人，脸色煞白如纸，额头上全是冷汗，正被两个面色不善的蓝帽子巡警（法租界巡捕房己由罗少卿代理督察长）挡在翡翠厅门外。看到霍启明，他如同抓住救命稻草，带着哭腔扑上来：“霍探长！您可来了！天塌了啊！是…是潘老板！潘老板他…在里面…没…没气儿了！”
潘老板？潘鼎臣？霍启明眉头一拧。上海滩新近崛起的“鼎新烟草公司”老板，靠南洋烟叶起家，传闻与青帮残余、甚至某些神秘的南洋势力都有勾连，风头正劲。他的死，绝非小事。
霍启明推开虚掩的包间门，一股更加浓烈的混合气味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翡翠厅内极尽奢华：猩红色的天鹅绒窗帘低垂，隔绝了天光；墙壁贴着繁复的暗金色壁纸；地上铺着厚软的波斯地毯，繁复的花纹此刻被一大滩暗红粘稠、尚未完全凝固的液体浸透——是血！血泊中央，一张巨大的、镶嵌着玳瑁和象牙的紫檀木麻将桌被掀翻在地，散落的麻将牌和碎裂的酒杯、果盘狼藉一地。
死者潘鼎臣，就仰面倒在血泊和狼藉之中。他身材肥胖，穿着昂贵的丝绸睡衣，外面却滑稽地套着一件皱巴巴的晚礼服外套。致命伤在左胸心脏位置——一个边缘极其整齐、深可见骨的圆形创口！凶器似乎是一根尖锐无比、首径约两公分的金属管状物，被拔出后留下了这个可怕的伤口。鲜血正是从这里喷涌而出，染红了他昂贵的丝绸前襟。他的脸上凝固着一种极度惊愕和难以置信的表情，眼睛瞪得滚圆，嘴巴微张，仿佛在生命最后一刻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或匪夷所思的景象。
霍启明蹲下身，戴着白手套的手指小心地拂开死者衣领。颈部皮肤上，几点细微的、深紫色的皮下出血点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凑近死者口鼻，那股浓烈的雪茄和香水味下，隐隐透出一丝极其微弱的、类似苦杏仁的甜腻气息。
“氰化物？”霍启明心中警铃大作！表面是锐器刺穿心脏致死，但颈部有扼痕，口鼻有剧毒残留？双重谋杀？！
“封锁现场！所有人退出去！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进来！”霍启明厉声下令，声音在死寂的包间里回荡。老赵和小陈立刻将门口探头探脑的人驱散。
霍启明的目光如同探照灯，扫过房间每一个角落。窗户紧闭，从内部反锁。唯一的出入口就是那扇厚重的包金雕花木门，门锁完好，没有被暴力破坏的痕迹。门内侧的地毯上，除了杂乱的脚印（显然属于发现者），靠近门轴下方，他发现了一小撮极其细微的、闪烁着七彩光泽的粉末——像是水晶或玻璃的碎屑？
他的视线最终被房间顶部那盏巨大的、由无数切割水晶棱柱构成的枝形吊灯吸引。此刻吊灯并未点亮，但在昏暗的光线下，那些棱柱依旧折射着从窗帘缝隙透入的微光，投下无数细碎迷离、如同鬼魅般晃动跳跃的光斑。吊灯正下方，恰好是死者倒卧的位置！
“发现者是谁？”霍启明走出包间，目光锐利地扫向惊魂未定的舞厅经理。
“是…是‘红玫瑰’！”经理擦着冷汗，指向旁边一个被女招待搀扶着的年轻女子。她穿着一件艳丽的猩红色旗袍，身段窈窕，此刻却花容失色，脸上精致的妆容被泪水冲花，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她是百乐门新晋的头牌，艺名“红玫瑰”。
“红玫瑰小姐，”霍启明的语气稍微缓和，但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是你第一个发现潘老板的？请把经过，详细地说一遍，不要遗漏任何细节。”
红玫瑰抽泣着，断断续续地讲述：“…大概…大概一个小时前…潘老板让我送一瓶新开的‘黑珍珠’香槟到翡翠厅…说…说要和几位老板谈重要事情…让我别打扰…我送了酒进去…里面…里面只有潘老板一个人！他当时坐在牌桌旁…脸色很不好看…好像很生气的样子…手里还捏着一张纸…我没敢多问…放下酒就赶紧出来了…”
“一个人？”霍启明追问，“你确定？进去和出来时，房间里只有潘老板？”
“我…我确定！”红玫瑰用力点头，“出来的时候我还特意把门带上了…后来…后来过了大概半个多钟头…我路过门口…好像…好像听到里面有什么东西掉地上的声音…挺响的…我以为是潘老板发脾气摔东西…没敢进去…又过了十几分钟…麦探长…就是麦约翰探长…他醉醺醺地非要找潘老板…我拦不住…他推门进去…然后就…就尖叫起来了…”她指向旁边一个同样脸色发白、穿着皱巴巴西装、浑身酒气的中年男人——麦约翰，公共租界工部局的一个低级探长，也是潘鼎臣的酒肉朋友。
麦约翰被霍启明凌厉的目光一扫，酒醒了大半，结结巴巴地说：“是…是我…我推门进去…就看到…老潘他…他躺在那儿…全是血…吓死我了！我就…就叫人了！”
“从红玫瑰送酒出来，到你推门进去，中间大概西十分钟。”霍启明在心中快速计算时间线，“红玫瑰听到响声是在送酒后半小时左右…也就是说，凶案很可能就发生在那声‘掉地上的声音’前后！”
“还有谁？潘老板约了谁？那张纸呢？”霍启明追问经理。
“潘老板…潘老板昨晚包了翡翠厅…说是要招待几位南洋来的贵客谈生意…具体是谁…他没说…我们也不敢问啊…”经理哭丧着脸，“至于纸…没…没看见啊…”
霍启明眉头紧锁。南洋贵客？神秘纸条？潘鼎臣死前在等人？还是…他刚送走了杀人凶手？凶手如何离开密室？那声“掉地上的声音”是什么？是凶器？还是…某种机关？
他转身再次进入包间，目光死死锁定那盏巨大的水晶吊灯。
工部局警务处法医实验室。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化学试剂的冰冷气息。无影灯惨白的光线打在解剖台上，映照着潘鼎臣那张凝固着惊愕的胖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