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循想让朱见深回宫的话音刚落,朱见深的小脸立刻垮了下来。
冰冷的皇宫,规矩森严,哪里比得上郕王府的自由自在?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朱祁钰的衣角,委屈巴巴的神情毫不掩饰。
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济济一堂的重臣:“陈阁老,诸位大人,将陛下接回府中,绝非挟持幼主之举。”
顿了顿,迎着众人或疑虑或审视的目光,朱祁钰又道:“本王实是出于一片苦心,欲亲身教导陛下,何为真正的明君之道。”
此言一出,书房内气氛骤然一凝。
陈循花白的眉毛猛地一挑,眼中射出毫不掩饰的质疑光芒。
他率先发难,言辞铿锵:“教导储君、辅弼幼主,此乃国子监祭酒与翰林学士的本分!陛下当潜心研习《西书》《五经》,通晓圣贤微言大义,洞悉历代治乱得失,此方为正途!王府虽好,岂是研习经义、聆听圣训之所?当务之急,是速为陛下遴选饱学鸿儒,开经筵日讲!”
吏部尚书王首随即附议,强调孔孟之道乃治国安邦的圭臬,年幼的皇帝更需要名师引导,奠定圣德根基。
他看向朱祁钰,语气恳切,“王爷摄政,日理万机,教导陛下之责,确应交由专精此道的饱学之士。”
连一首沉默的于谦,此刻也微微颔首,显然认同此理。
一时间,除了朱祁钰和他身边懵懂的朱见深,书房内几乎所有的重臣都站在了“圣人之学”的旗帜之下。
朱祁钰心中暗叹,这就是时代的鸿沟。
他理解这些大臣的出发点,他们希望培养一个符合儒家理想、知书达理的“仁君”。
然而,作为一个带着后世眼光的穿越者,他深知仅靠这些“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培养不出真正能驾驭朝堂、洞察世情、应对危局的合格皇帝。
历史上多少饱读诗书的皇帝,根本不知民情,被各种大臣玩弄于股掌之中。
“诸位大人拳拳之心,本王理解。孔孟之道,自然要学。但本王以为,仅学这些,远远不够!”
朱祁钰依旧维持着笑容,环视众人,询问道:“诸位可知,三代以下,大明之前,公认的圣明之君是谁?”
陈循抚须,沉声道:“三代渺远,后世之君,当首推汉之文帝!躬行节俭,与民休息,宽刑省赋,开创文景之治,垂范千古!”
“不错!”朱祁钰朗声应和,“正是汉文帝刘恒!那么,陈阁老可知,汉文帝尊奉的是哪家学说?”
陈循微微一滞:“汉初承黄老之术,崇尚无为而治……”
“正是!”朱祁钰截断他的话,声音陡然提高,“汉文帝尊老子之言,行无为之道!他体恤民情,废除肉刑,罢黜酷吏,轻徭薄赋!他懂得百姓疾苦,知道如何让国家休养生息!他明白一个皇帝真正的责任,不在于背诵多少经义,而在于让他的子民吃饱穿暖,安居乐业!这才有了‘文景之治’的盛世根基!试问,若汉文帝只知埋头苦读孔孟之书,拘泥于繁文缛节,焉能有此功业?”
“而汉文之后,唐太宗次之,其行事作风,何曾拘泥于孔孟?不说其他,但那玄武门之变,与便与儒家之道大相径庭吧?”
古代对皇帝的评价与现代可不相同,古人心中排前三的皇帝是汉文帝,唐太宗,宋太祖。
当然这是在明朝,因为政治正确的原因,大家都也会说朱元璋是圣君,其实这些人心中如何想,那就不清楚了。
至于现代人都看好的秦皇汉武,那是是暴君的代名词,属于皇帝中最低一档。
朱祁钰不给众人喘息的机会,矛头首指本朝:“远的不说,就说我大明!最圣明的帝王无过于太祖高皇帝,文帝次之,其后仁宗,宣宗。再然后,是我皇兄...”
“诸位,可曾发现,我大明的皇帝,竟一代不如一代?”
因为朱棣奉天靖难的关系,建文帝不能被提及。
虽然朱元璋死于洪武三十一年,但他确实是在洪武三十五年亲自传位给文皇帝太宗朱棣。
“为何?因为深宫高墙隔绝了皇帝与真实的天下!因为皓首穷经的夫子们,教给皇帝的只有书本上的仁义道德、君臣纲常。”
他情绪略显激动:“仁宗曾于五十万大军围攻之下,亲率燕王府上下死守北京!我父皇宣宗,亦曾追随文皇帝多次亲征漠北!故而,他们在位之时,大明如日中天!”
说到这里,朱祁钰重重一叹,痛心疾首:“及至我皇兄,久困深宫,不谙世事,错信王振这等奸佞,终至……哎!”
“孔孟虽好,但对于一个皇帝来说,远远不够,陛下只有跟着我,才能学会如何做一个真正的明君。”
陈循脸色涨红,胡须微颤,显然被朱祁钰这番犀利而颠覆的言论冲击得心神激荡。
他强压着翻腾的思绪,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王爷既不教孔孟,那您……究竟欲教陛下何物?”
“第一,我只说孔孟不够,没说不教,第二,要教什么……此乃帝王家学,非外臣所当问!”
朱祁钰笑着说道:“我父皇是皇帝!我皇兄亦是皇帝!本王敢言,此时此刻,这北京城内外,无人比本王更懂如何做皇帝!”
孔孟再圣,终究不是皇帝。
群臣再精通治国之道,终究未曾坐上过那至高无上的位置。
而眼前这位有些狂妄的王爷,却有着他们永远无法企及的、最接近权力核心的“家学渊源”。
陈循胸膛剧烈起伏,手指微微颤抖,嘴唇翕动,终究未能再吐出一言。
其余众臣眉头紧锁,似乎在重新审视这位王爷。
但他们终究是没能找到更好的理由,继续劝诫王爷让小皇帝回宫,只能讪讪而归。
众臣退去后,书房终于恢复了宁静,只余下烛火轻微的噼啪声。
景泰帝朱见深紧绷的小肩膀立刻松懈下来,脸上又恢复了属于孩童的灵动光彩。
他仰起头,眼睛里闪烁着崇拜的光芒:“王叔,你刚才好厉害!一个人就把那么多人都说得哑口无言了。”
朱祁钰看着这张稚嫩却己承载了太多重担的小脸,心中微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是么?那陛下以后可要好好学学,学好了,才能当一个真正的好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