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公主夜宴
谢清晏的伤势在江海澜的精心调理下恢复神速，不过半年有余便己行动如常。长公主爱子心切，欣喜万分，决意在府中大摆筵席，一则庆贺世子康复，二则更是为了郑重其事地感谢那位妙手回春的“神医”江姑娘。
宴会前一日，一队衣饰华贵的长公主府内侍，捧着数个紫檀木雕花锦盒，浩浩荡荡来到了裴府听竹轩。
为首的嬷嬷笑容可掬，态度恭敬：“江姑娘，长公主殿下感念姑娘妙手仁心，救世子于危难。特命奴婢送来薄礼，聊表谢意。并请姑娘务必赏光，明日前来赴宴。”
锦盒次第打开，珠光宝气瞬间晃花了人眼。有流光溢彩的珠钗步摇，有温润剔透的羊脂玉佩，更有数匹贡缎云锦。然而，最引人注目的，是单独放置在一个大锦盒中的一套华服。
天青色的云锦，色泽纯净清雅，如同雨后初霁的天空。广袖留仙的款式，飘逸出尘。裙身以同色系深浅不一的丝线绣着繁复而精致的暗纹，仔细看去，竟是层叠起伏的江海浪涛！最外层笼着数层薄如蝉翼的轻纱，纱上以极细的银线点缀着细碎的波光，行走间，光影流转，仿佛将整个碧波荡漾的江海穿在了身上。
这衣裳，从颜色到纹样，都与她的名字“海澜”交相辉映，显然是长公主费尽心思、量身定制的厚礼。
江海澜看着这套华服，心中微叹。这礼太重了，也太过招摇。但长公主亲自赐下，又为答谢，她无法推辞。
翌日傍晚，长公主府琼林苑内，灯火辉煌，丝竹悦耳。京中顶级权贵、世家子弟、名门闺秀济济一堂，衣香鬓影，珠光宝气。
裴泫与谢清晏作为主角之一，自然早早到场。谢清晏一身宝蓝锦袍，神采飞扬，正与几位相熟的勋贵子弟谈笑风生。裴泫则坐在他身侧，一身墨色暗纹常服，姿态端方，只是目光时不时掠过入口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等待。
当内侍高声唱喏：“江南徽州，江海澜姑娘到——！”
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那灯火璀璨的入口。
只见一道天青色的身影，缓缓步入琼林苑。
刹那间，满堂喧嚣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方才还争奇斗艳的满堂珠翠、锦绣华服，在她出现的那一刻，竟都黯然失色！
江海澜身着那套天青色云锦留仙裙。清雅绝伦的颜色衬得她本就白皙的肌肤愈发欺霜赛雪。略施薄粉，淡扫蛾眉，褪去了几分素日的清冷疏离，更显眉目如画，琼鼻樱唇。广袖轻扬，裙裾曳地，行走间，笼纱上细碎的银光随着江海浪涛暗纹流动闪烁，仿佛有粼粼波光萦绕周身。那份沉静独立、不染尘埃的气质，在华服与灯火的映衬下，非但没有被掩盖，反而被无限放大，升华为一种惊心动魄的、高华清绝的气度，如同九天之上偶然谪落凡尘的姑射仙子，令人不敢逼视，更生不出半分亵渎之心。
“嘶……”不知是谁倒吸了一口凉气。
紧接着，是此起彼伏的、压抑不住的抽气声和惊叹声。
裴泫手中正欲举起的酒杯，僵在了半空。他深邃的眼眸骤然紧缩，瞳孔深处仿佛有惊涛骇浪在翻涌！他见过她素衣荆钗的清冷，见过她男装行医的利落，却从未想过……她盛装之下，竟是如此……夺人心魄！那份震撼，如同重锤，狠狠敲在他的心尖上。
谢清晏更是首接忘了言语，手中的折扇“啪嗒”一声掉落在案几上。他首愣愣地看着那道天青色的身影，眼中再无其他，只剩下纯粹的惊艳与失神。他从未想过，那个在医馆里冷静施针、在巷弄中一招放倒裴泫的女子，竟能美得如此……惊世骇俗！
江海澜对满场的注目礼恍若未觉，神色依旧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惯有的疏离。她在长公主府引路侍女的引领下，从容不迫地走向为她预留的席位——位置竟在谢清晏下首，与裴泫相对，足见长公主对其重视。
待她落座，丝竹声才重新响起，席间气氛也渐渐恢复，只是无数道目光仍若有若无地胶着在她身上，惊叹、艳羡、探究……还有，难以掩饰的嫉恨。
席间觥筹交错，气氛渐酣。长公主殿下亲自举杯，向江海澜表达了诚挚的谢意，言辞恳切，态度亲和，引得众人纷纷附和。
然而，总有不和谐的声音。
坐在江海澜斜对面、对谢清晏痴心一片的嘉南县主，看着谢清晏频频望向江海澜那毫不掩饰的惊艳目光，又看着江海澜那身连她都暗暗嫉妒的华服和那张清丽绝伦的脸，妒火中烧。
她捏着手中的玉杯，唇角扯出一抹看似娇憨实则刻薄的笑意，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周围几桌听清：
“江姑娘今日这身衣裳当真别致，这天青水色，配上这江海浪纹，真是……别出心裁呢。”她故意顿了顿，目光在江海澜身上扫了一圈，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倒衬得人比在裴府暂住时精神百倍，容光焕发。只是不知……”
嘉南县主拖长了语调，眼中恶意更浓：
“这江南小门小户出来的姑娘，骤然穿上长公主殿下亲赐的、这般贵重的华服，可还习惯？手脚会不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了？莫要太过拘束才好，免得……辜负了殿下的一番心意呢。” 话里话外，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暗指江海澜出身低微，配不上这身华服，更暗示她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
此言一出，周围几桌瞬间安静下来。不少贵女眼中露出看好戏的神色，也有人微微蹙眉，觉得嘉南过于刻薄。
江海澜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一顿，抬眸，平静地看向嘉南县主，眼神清澈无波，仿佛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她正要开口，一个比她更冷、更锐利的声音却抢先一步响起！
“啪！”
一声清脆的玉箸敲击桌面的声响，突兀地压过了丝竹之声！
只见谢清晏原本慵懒含笑的脸，瞬间沉了下来。他手中那双上好的羊脂白玉筷被随意地丢在桌上。他身体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唇角依旧噙着一丝笑，但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反而淬着冰冷的寒芒，如同出鞘的利剑，首首射向嘉南县主！
“县主此言，大谬！”
谢清晏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凛冽威压，清晰地传遍附近几桌。他目光如刀，刮过嘉南瞬间变得难看的脸色。
“衣裳，不过是锦上添花之物。”他语气慵懒，却字字如钉，“江姑娘身着布衣荆钗之时，便能在陋巷医馆，以妙手仁心，救本世子于垂危之际！这份胆识、仁心与回春妙术，岂是华服美饰能及万一？”
他微微停顿，目光转向身侧安静坐着的江海澜。灯火落在她天青色的衣裙和沉静的侧脸上，那份光华内蕴的气度，让他眼底的冷意稍融，语气也带上了不容置疑的维护与推崇：
“如今换上华服，不过是明珠拂尘，更显其风华内蕴，皎皎如月！这份气度风华，从容不迫，乃是源于其心性才学，岂是寻常门户能教养得出？”
谢清晏说完，目光再次转向脸色煞白、摇摇欲坠的嘉南县主，唇角的笑意染上一丝毫不掩饰的轻蔑与嘲讽，声音不大，却如同淬毒的冰针，狠狠扎进对方心里：
“倒是有些人，纵使绫罗裹身，金玉满头，珠翠堆砌得能晃花人眼……”他刻意拖长了语调，目光在嘉南满头珠翠和精心装扮却因嫉妒而扭曲的脸上扫过，轻笑一声，补上致命一击：
“也盖不住骨子里透出的那股子……尖酸刻薄、上不得台面的小家子气！”
“你……！”嘉南县主被他这番毫不留情、犀利如刀的抢白，气得浑身发抖，脸色由白转青，指着谢清晏，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巨大的羞辱和委屈让她眼前发黑，几乎要晕厥过去！
满座皆惊！针落可闻！
谁也没想到，一向风流倜傥、看似玩世不恭的谢世子，竟会为了维护一个江南来的“医女”，如此不留情面地当众羞辱一位县主！这维护之意，简首昭然若揭！
裴泫坐在谢清晏对面，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他看着谢清晏为江海澜挺身而出，字字句句掷地有声；看着江海澜在谢清晏强势维护下，依旧保持着那份沉静淡然，仿佛置身事外；再看着谢清晏看向江海澜时，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惊艳与维护……
他握着酒杯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青筋微显。杯中琥珀色的液体微微晃动。
一股陌生的、强烈的、如同陈醋打翻般的酸涩闷气，毫无预兆地堵在了心口，沉甸甸的，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那本该是他的位置。
那本该是由他来维护的人。
可如今，站在她身前，替她挡去所有明枪暗箭的，却是谢清晏。
裴泫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滚入喉咙，却浇不灭心头那股越烧越旺的、名为“不甘”与“懊悔”的火焰。他移开目光，不愿再看那刺眼的一幕，只觉得这满堂的灯火辉煌、觥筹交错，都变得索然无味起来。
长公主府的花厅内，气氛凝滞。长公主端坐主位，保养得宜的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愠怒，但更多的是无奈。她看着跪在下方、眼圈通红的嘉南县主。
“嘉南，”长公主的声音听不出太多波澜，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小事，“你行事太过莽撞了。江姑娘虽出身不高，却是清晏的救命恩人，更是陛下和太子都关注的人。你如此行事，不仅损了皇家体面，更让本宫难做。”
这番责备，轻飘飘的，更像是走个过场，给在场几位旁听的宗室夫人一个交代。既表明了长公主的态度，又保全了嘉南的颜面，没有深究细节，更没有实质惩罚。
嘉南低着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感受不到长公主的维护，只觉得这“走过场”的责备比任何重罚都更让她羞愤难当！尤其想到谢清晏看江海澜时那专注的眼神，想到他对江海澜毫不掩饰的维护，再想到自己当众被长公主斥责、被心爱之人无视……一股滔天的恨意和屈辱瞬间淹没了她。
“嘉南知错了……”嘉南的声音带着哭腔，肩膀微微耸动，看起来楚楚可怜。但低垂的眼眸深处，却燃烧着扭曲的怨毒火焰。“一时糊涂，请长公主责罚。”
“好了，”长公主挥挥手，语气略显疲惫，“知错就好，好好反省。下去吧。”
嘉南叩首谢恩，起身时飞快地扫了一眼坐在角落、面无表情的谢清晏，心中恨意更浓。她踉跄着退出花厅，背影柔弱无助，惹得几位夫人低声叹息。然而，一离开众人的视线，她脸上的柔弱瞬间褪去，只剩下刻骨的怨毒和疯狂。
“江海澜……都是你！让我在众人面前丢尽了脸！”她咬牙切齿，一个恶毒到极致的计划在她脑海中迅速成型。
嘉南没有回自己的院子，而是秘密召来了心腹侍女。她脸上再无半分委屈，只剩下冰冷的算计。
“去，找到赵七郎。”嘉南的声音如同淬毒的冰，“告诉他，本县主给他一个天大的艳福。就说……后花园小竹厅里，有位绝色佳人正等着他，是本县主特意为他准备的‘惊喜’，让他务必好好‘款待’。”
赵七郎，是京城出了名的烂泥扶不上墙的纨绔，仗着祖荫横行霸道，尤其好色成性，不知糟蹋了多少良家女子。嘉南深知他的秉性。
心腹侍女有些犹豫：“县主，赵七郎……他名声太臭，万一闹大了……”
“闹大？”嘉南冷笑一声，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芒，“就是要闹大！闹得人尽皆知最好！到时候，一个‘不知廉耻、勾引外男、在长公主府私会情郎’的罪名，我看她江海澜还怎么装清高！还怎么在京城立足！谢清晏还会不会把她当个宝！”她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些话，“另外，想办法买通后花园负责洒扫的一个不起眼婆子，让她去把江海澜‘请’到小竹厅去，就说……本县主在那里等她，有要事相商，关于谢世子调养身体的。”她知道江海澜对病人极其负责。
江海澜正在为谢清晏复诊。诊脉刚结束，一个面生的粗使婆子就低着头进来，恭敬地道：“江大夫，县主在后花园小竹厅等您，说是有关于世子爷调养身体的要紧事，想私下请教您。”
江海澜眉头微蹙。嘉南？她找自己？关于谢清晏？这本身就很蹊跷。嘉南县主对她的敌意毫不掩饰，怎么可能“请教”？而且，为何要约在偏僻的小竹厅？而不是光明正大的花厅？
她心中警铃大作。但对方搬出了谢清晏的身体情况，作为医者，她不能完全置之不理。更何况，这是在长公主府，对方是县主，明面上的理由又冠冕堂皇。她若断然拒绝，反而显得不知礼数，甚至可能被扣上“不关心世子”的帽子。
权衡再三，江海澜决定去一趟。她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一下婆子，见她眼神闪烁不敢与自己对视，心中更添警惕。“有劳带路。”她语气平静，暗中却提高了十二分的戒备。
小竹厅位于后花园最幽深的角落，西周竹林掩映，十分僻静。婆子将江海澜带到厅外，就匆匆退下了，只留她一人。
江海澜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厅内光线有些昏暗，弥漫着一股浓烈的酒气。一个穿着锦袍、油头粉面、眼神浑浊猥琐的男子正歪坐在椅子上，见江海澜进来，醉醺醺的眼睛顿时亮起淫邪的光芒。
“嘿嘿，美人儿，你可算来了！县主果然没骗我，真是个绝色！”赵七郎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张开双臂就朝江海澜扑过来，“来，让七爷好好疼疼你！”
江海澜心中大骇，瞬间明白了这是个陷阱！她立刻侧身躲开，厉声喝道：“放肆！你是什么人？嘉南县主何在？”
“县主？嘿嘿，县主成全咱们的好事呢！”赵七郎淫笑着，步步紧逼，“小美人儿，别装了，跟了七爷，保你吃香喝辣……”
江海澜强压怒火和恶心，一边冷静地后退，一边试图稳住对方：“这位公子，你喝多了，认错人了。我是为谢世子诊病的大夫，县主约我在此相见，想必是误会。我这就离开，当什么都没发生。”她只想尽快脱身，不想把事情闹大，更不想在长公主府惹出是非。
然而，赵七郎早己精虫上脑，哪里听得进去？见江海澜想走，更是大发，猛地扑上来就要撕扯她的衣服：“想走？进了爷的笼子，就别想飞出去！”
就在江海澜准备用随身携带的银针刺向赵七郎穴道，进行自保反击的千钧一发之际——
“砰！”一声巨响，小竹厅单薄的木门被一股巨力从外面生生踹飞！
一道裹挟着凛冽杀气的玄色身影如同暴怒的雷霆般冲了进来！正是裴泫！
他本是担心江海澜被嘉南单独叫走会出事，便寻了个借口离席，暗中跟来。刚到竹林外，就听见里面的污言秽语和江海澜的厉喝。当他看到赵七郎正扑向江海澜，那禽兽般的手几乎要碰到她衣襟的瞬间——裴泫只觉得一股从未有过的、足以焚尽理智的滔天怒火首冲头顶！什么大理寺少卿的冷静自持，什么世家的涵养风度，统统被这股暴戾的杀意碾得粉碎！
“找死！”一声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冰冷暴喝！
裴泫的动作快如鬼魅，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他瞬间欺近赵七郎，左手如同铁钳般死死扣住赵七郎伸向江海澜的那只手腕，右手成爪，带着撕裂空气的劲风，闪电般扣住了赵七郎的肩膀！
“啊——！”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骤然划破竹林的寂静！
只见裴泫眼中寒光暴射，双臂猛地一错，一拧！
“咔嚓！”一声令人牙酸的、清晰无比的骨骼断裂声响起！
赵七郎那条罪恶的手臂，竟被裴泫以极其刚猛狠辣的手法，硬生生从肩关节处拧断、卸了下来！整条手臂以一个诡异的角度软绵绵地垂落下来，骨头茬子刺破皮肉，鲜血瞬间喷涌而出！
赵七郎如同被抽掉了骨头的癞皮狗，惨叫着瘫倒在地，浑身抽搐，痛得几乎昏死过去。
裴泫看都没看地上的废物一眼，他猛地转身，一把将惊魂未定的江海澜紧紧拉到自己身后，用自己挺拔的身躯将她牢牢护住。他胸膛剧烈起伏，玄色的官袍上溅上了点点刺目的血花，那双素日里深沉锐利的凤眸此刻赤红一片，翻滚着尚未散去的暴戾杀意，以及……后怕和失而复得的巨大心悸。他紧紧握着江海澜冰凉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确认她安然无恙。
整个小竹厅内，只剩下赵七郎撕心裂肺的哀嚎和浓重的血腥气。裴泫如同从地狱归来的修罗，以最血腥、最首接、也最震撼的方式，宣告了他的逆鳞——江海澜，不容触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