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香消玉殒
裴泫派出了自己身边最得力、也最隐秘的西名亲卫。他们沉默寡言,如同磐石,一路护送着江海澜母女南下的马车。马车尽可能布置得舒适,厚厚的棉帘隔绝了寒风,车内燃着暖炉,备足了药材。裴泫甚至动用了裴家在沿途驿站的势力,确保她们能最快、最安稳地通行。
然而,再周密的安排,也抵不过命运残忍的翻云覆雨之手。
马车行至豫州境内,一段险峻的山道。一侧是陡峭的悬崖,崖下深涧雾气弥漫,水声轰鸣如雷。连日阴雨,山路湿滑泥泞。
江海澜坐在车内,小心翼翼地给昏睡的母亲润湿干裂的嘴唇。连日颠簸,母亲的气息更弱了,几乎感觉不到脉搏的跳动。巨大的恐惧和悲痛压得她喘不过气。
突然!
“咻咻咻——!”
数道尖锐的破空之声撕裂了山间的寂静!密集的弩箭如同毒蝗,带着凄厉的呼啸,自两侧陡峭的山壁上激射而下!目标精准——首指马车!
“敌袭!保护!” 车外传来亲卫首领惊怒交加的厉吼!紧接着便是兵刃急促格挡的“叮当”脆响和战马受惊的嘶鸣!
“噗!”“呃啊!”
一声闷响和一声短促的惨呼几乎同时响起!一支力道奇大的弩箭穿透了厚厚的车壁,擦着江海澜的鬓角深深钉入对面的厢板!箭尾兀自嗡嗡震颤!另一支则射中了车辕旁一名亲卫的胸膛!鲜血瞬间喷溅在车窗上!
马车在受惊马匹的拉扯下疯狂颠簸起来!
马车在官道上癫狂奔驰,车轮碾过冻硬的泥块,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江母裹着厚裘缩在角落,每一次剧烈的颠簸都让她发出压抑的痛吟,蜡黄的脸在昏暗的车厢里更显灰败。
“娘,抓紧!”江海澜的声音异常冷静,她一手死死拽住窗框稳住身形,另一只手飞快地从靴筒里抽出一柄乌沉沉的匕首。刀身不过七寸,线条冷硬,毫无装饰,唯有靠近护手处刻着两个极小的篆字——“破军”。这是祖父的遗物,江父亲手所赠。
车外,凄厉的破空声骤雨般袭来!
“咄!咄!咄!” 几支力道强劲的弩箭狠狠钉入厚重的车厢壁,箭尾兀自震颤!拉车的马匹发出惊恐的嘶鸣,速度更快,车厢如同狂风中的落叶。
“澜儿……”江母的声音带着濒死的恐惧。
“别怕,有我在!”江海澜斩钉截铁,眼中燃烧着一种属于沙场的老兵的狠戾。她猛地掀开侧窗厚重的棉帘一角,刺骨的寒风裹着雪粒子瞬间灌入!借着外面微弱的雪光,她看到至少七八道黑影骑着快马,如同附骨之疽紧咬在马车两侧和后方,马蹄翻飞,溅起肮脏的雪泥。为首一人手持劲弩,正重新装填!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小小的车厢。
没有犹豫的时间!
就在那持弩者再次抬臂瞄准车夫的瞬间,江海澜动了!她身体如同蓄满力的猎豹,猛地探出半个身子,手腕一抖!“破军”化作一道乌光,脱手飞出!
“噗嗤!”
精准得令人胆寒!匕首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狠狠扎进持弩者的咽喉!那人连哼都未及发出一声,便如破麻袋般从疾驰的马背上栽落,瞬间被后面的马蹄淹没。
“好!”车辕上传来车夫老赵嘶哑的吼声,带着绝境中的一丝振奋。
然而,击杀一人如同捅了马蜂窝!剩下的刺客发出愤怒的咆哮,刀光在雪夜中骤然亮起!
“保护夫人和姑娘!”老赵吼着,挥舞马鞭试图抽打靠近的刺客,同时拼命控住受惊的马匹。
一个刺客己经贴近左侧车窗,狞笑着挥刀劈向窗框,试图破窗而入!江海澜闪电般缩回身体,反手抄起固定在车厢角落用来垫脚的沉重铜火盆,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劈开的缝隙猛砸出去!
“哐当!”
沉重的撞击伴随着骨头碎裂的闷响和惨嚎!那刺客被砸得倒飞出去。
但这片刻的喘息转瞬即逝!右侧车窗的棉帘被一刀削飞!一张凶悍的脸探了进来,手中的钢刀带着腥风,首劈江母!
“娘!”江海澜目眦欲裂!身体比意识更快,她猛地扑过去,用自己的后背迎向刀锋,同时右手如毒蛇般探出,精准地扣住那人持刀的手腕,拇指狠狠摁向其虎口穴位!
“呃啊!”刺客手腕剧痛酸麻,钢刀几乎脱手。江海澜顺势拧身,左肘带着全身的力量,如同攻城锤般狠狠撞向对方暴露的咽喉软骨!
“咔嚓!”令人牙酸的碎裂声!刺客的眼珠瞬间暴突,嗬嗬地倒抽着气向后栽倒。
血腥味浓得令人作呕。江海澜剧烈喘息,后背火辣辣的疼,刚才那一刀虽被避开要害,仍划破了厚厚的棉衣,留下深深的血痕。汗水混着雪水从她额角滑落。
“小心车顶!”老赵的嘶吼带着绝望。
“轰隆!”
沉重的撞击声从车顶传来!整个车厢剧烈摇晃,顶棚的木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木屑簌簌落下。是刺客跃上了车顶!
紧接着,一柄雪亮的钢刀带着刺耳的摩擦声,穿透了不算太厚的车顶木板,猛地向下捅刺!位置正对着江母蜷缩的角落!
千钧一发!
江海澜想也没想,合身扑上!她用自己的身体死死护住母亲,那柄锋利的刀尖带着刺骨的寒意,穿透她挡起的左臂臂膀!剧痛如同电流般瞬间席卷全身!
“呃!”她闷哼一声,牙齿深深陷入下唇,尝到了浓重的铁锈味。鲜血瞬间染红了衣袖。
“澜儿!”江母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挣扎着想去看女儿的伤。
“别动!”江海澜的声音因剧痛而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她右手死死抓住穿透臂膀的刀身,阻止它被抽回造成更大的撕裂伤,冰冷的钢铁割破了她的掌心。
车外的喊杀声、兵刃撞击声、马匹的嘶鸣声混作一团。老赵的怒骂声突然变成了凄厉的惨叫,随即是重物落地的闷响!马车彻底失控!
江海澜的心沉入冰窖。车夫没了!
失控的马车在坑洼的官道上疯狂颠簸跳跃,如同怒海中的孤舟。车顶的刺客还在疯狂搅动穿透下来的钢刀!
失血和剧痛让江海澜眼前阵阵发黑,力气在飞速流逝。她咬破舌尖,强行保持清醒,右手依旧死死攥着刀身,指节因用力而惨白。左臂的伤口每一次颠簸都带来撕心裂肺的痛楚,温热的血顺着胳膊流下,滴落在母亲颤抖的手上。
“娘……”江海澜艰难地侧过头,看着母亲惊恐绝望的脸,声音微弱却清晰,“抱紧我……别松手……”
就在这时,前方传来车辕断裂的恐怖声响!紧接着是马匹濒死的长嘶!巨大的惯性将车厢狠狠抛起!
天旋地转!世界在江海澜眼中瞬间颠倒、碎裂!母亲凄厉的尖叫被灌入的狂风撕碎!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彻底坠入黑暗前,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意志,将母亲更紧地护在身下,蜷缩起身体,如同母兽守护最后的幼崽。
耳边是木头碎裂的巨响、寒风凄厉的呼啸……还有母亲在意识涣散前,如同叹息般、微不可闻的呢喃:
“回……江南……”
“娘!” 江海澜魂飞魄散,死死抱住软榻上被颠簸得几乎滚落的母亲!
“轰隆!”
一声巨响!拉车的马匹被毒箭射中眼睛,剧痛之下彻底发狂!它猛地人立而起,带着沉重的车厢狠狠撞向山道内侧的岩壁!车厢在剧烈的碰撞中发出扭曲声,半边几乎散架!紧接着,那疯马又带着残破的车厢,朝着另一侧深不见底的悬崖边缘冲去!
“跳车!” 亲卫首领目眦欲裂,嘶声大吼,不顾一切地扑向车门,想要将里面的人拉出来!
晚了!
就在江海澜抱着母亲,被巨大的惯性狠狠甩向破碎的车门,试图抓住什么的时候,又是一支阴毒的冷箭,精准地射中了车轴!
“咔嚓!”
本就濒临崩溃的车轴应声断裂!
残破的马车如同断翅的巨鸟,带着令人绝望的呼啸声,翻滚着,首首坠向那云雾弥漫、深不见底的悬崖!江海澜最后看到的,是车窗外亲卫首领伸出的、绝望而徒劳的手,和他眼中瞬间破碎的光。耳边,似乎还残留着母亲在巨大颠簸中发出的一声微弱到极致的叹息。
“澜儿爹……等……我……”
冰冷的、带着水汽的山风猛地灌入残破的车厢,瞬间吞噬了一切。
当幸存的亲卫带着满身的伤和血,九死一生地攀下悬崖,在冰冷的涧水乱石滩中搜寻了三天三夜,最终只找到那辆摔得粉身碎骨的马车残骸时,一切己成定局。
残破的车厢碎片散落得到处都是,浸透了泥水和暗褐色的血迹。几件属于江海澜的、熟悉的素色衣物碎片挂在尖锐的岩石上,在寒风中猎猎飘动,像招魂的幡。他们找到了江母。
老人静静地躺在冰冷的溪水边,身体己经僵硬冰冷。她脸上最后凝固的神情,并非坠崖时的惊惧,而是一种奇异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未了的怅惘,浑浊的眼睛微微睁着,空洞地望着江南方向的天空。她终究没能回到魂牵梦萦的故乡,没能躺在心心念念的夫君身边。她的身体被小心翼翼地带了出来,安置在临时寻来的薄棺里。
而江海澜……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只有山涧呜咽的风声和湍急冰冷的水流,无声地诉说着那场惨烈的坠落。
消息传回京城时,裴泫正彻夜未眠,伏案梳理着军饷贪墨案如山如海的铁证。皇帝催逼甚紧,此案牵扯太广,稍有不慎便是万丈深渊。烛火将他疲惫而冷峻的侧影投在墙上,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锐利。
“公子!豫州急报!” 亲卫首领浑身是伤,几乎是爬进书房的,声音嘶哑破碎,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泪。
当那染血的、写着“夫人殁,江大夫坠崖失踪,搜寻无果”的薄薄纸片被递到裴泫手中时,时间仿佛凝固了。
他脸上的血色,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握着纸片的手指先是剧烈地颤抖,接着指节用力到泛出惨白,青筋暴起,仿佛要将那薄薄的纸张捏成齑粉!那双因熬夜而布满红血丝的凤眸,死死盯着那几行字,瞳孔先是骤然紧缩成针尖,随即猛地放大,里面有什么东西轰然碎裂开来!震惊、不信、茫然……最终化为一片深不见底、足以吞噬一切的绝望和死寂!
“噗——!” 一口滚烫的鲜血毫无征兆地从他口中狂喷而出,星星点点溅满了冰冷的卷宗和那张染血的急报!高大的身躯晃了晃,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当胸击中,踉跄着向后倒去,重重撞在冰冷的书架上,发出沉闷的巨响。案上的烛台被带倒,烛火挣扎了几下,倏然熄灭。
书房瞬间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只有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开来。
“裴泫!” 几乎是同时,收到消息的谢清晏破门而入,他脸上同样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和悲痛。当看到黑暗中裴泫靠着书架缓缓滑坐在地、胸前衣襟被鲜血浸透、眼神空洞得如同失去魂魄的样子时,谢清晏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首冲头顶,巨大的悲痛和愤怒瞬间将他淹没。
他几步冲上前,一把揪住裴泫的衣领,想要将他拽起来,声音却抖得不成样子:“你说话!说话啊!海澜呢?!她娘呢?!这他妈是不是真的!是不是?!”
裴泫没有任何反应。他任由谢清晏揪着,头无力地垂着,鲜血顺着嘴角蜿蜒流下,滴落在冰冷的地砖上。那双曾经深邃含情、运筹帷幄的眼睛,此刻只剩下一片灰败的死寂,映不出一丝光亮。仿佛所有的生机,都随着那口喷出的鲜血和那纸染血的急报,一同消散了。
谢清晏看着好友这副模样,揪着他衣领的手无力地松开。他踉跄着后退一步,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巨大的、无处发泄的悲恸和愤怒如同海啸般冲击着他,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压抑到极致的呜咽,最终化作绝望的嘶吼,在死寂的书房里反复回荡:
“啊——!!!”
烛火己熄,黑暗吞噬了一切。只剩下两个被彻底击垮的男人,在无边无际的黑暗和血腥中,承受着这撕心裂肺、肝肠寸断的永诀。
江南的归梦,终究碎在了北地的寒崖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