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情深至此
大仇得报的当夜,裴泫回到那座空寂得令人心慌的府邸。紧绷了数月的弦骤然崩断,连日来支撑他的那股毁天灭地的恨意与戾气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的只有无边无际的空洞和深入骨髓的疲惫。一口腥甜毫无征兆地涌上喉头,他扶着冰冷的廊柱,猛地喷出一大口鲜血,眼前一黑,高大的身躯如同被抽去了所有筋骨,轰然倒下。
“公子——!”
裴府瞬间陷入一片兵荒马乱。高热如同野火燎原,烧得他神智昏沉,呓语不断。御医束手,只道是“心力交瘁,郁结攻心,五内俱焚”。裴老夫人和裴夫人守在病榻前,看着那张苍白如纸、瘦削得颧骨高耸的脸,看着他即使在昏迷中也紧蹙的眉头,看着他口中无意识低喃的“海澜”二字,心如刀绞,泪如雨下。
整整七日,裴泫徘徊在生死边缘。药石罔效,仿佛他所有的生机都随着那个坠崖的身影一同消散了。裴夫人哭晕数次,裴老夫人一夜白头。裴夫人悲痛哀叹:“我儿何至于此!”
第八日清晨,一缕微弱的曦光透过窗棂。裴泫的眼睫颤动了一下,极其艰难地睁开。
入眼是熟悉的承尘锦帐,鼻尖是浓重的药味。守在床边的裴夫人喜极而泣:“泫儿!泫儿你醒了!”
裴泫的眼神空洞地转动了一下,茫然地落在母亲憔悴的脸上,又缓缓移开,望向虚空。那双曾经深邃锐利的凤眸,此刻蒙着一层厚重的灰翳,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在看这个世界。恍如隔世。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躺着,像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精美躯壳。
病势稍缓,裴泫便不顾劝阻,执意下床。他拒绝了所有探视,独自一人,策马出城。
在京郊一处山明水秀、能望见南方烟云的山坡上,他亲手垒起了一座坟冢。没有尸骨,只有一件江海澜常穿的、洗得发白的素色旧衣,一方她曾用过的、带着淡淡药香的旧帕,还有一支她的旧木簪。一抔黄土,掩埋了所有念想。
他命人在冢旁建了一座简陋的草庐。
自此,裴府少了一位公子,京郊孤冢旁多了一个守墓人。
无论寒暑,无论风雨,每当夜幕降临,那草庐中必会亮起一盏孤灯。裴泫的身影,或坐于冢前,或立于月下,沉默地对着那方冰冷的墓碑。有时他会带上一壶酒,自斟自饮,对着虚空低语,仿佛那人就在身边听着;有时他只是一言不发地枯坐整夜,任霜露染白他的鬓角。
消息传回裴府,如同平地惊雷。
“荒唐!胡闹!”裴老夫人气得浑身发抖,龙头拐杖重重杵地,“一个未过门的女子,还是个医女!怎可入我裴氏宗祠?!泫儿这是失心疯了!”
裴夫人亦是泪流满面,悔恨交加:“早知如此……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不该阻挠啊……” 她悔的是当初对江海澜身份的轻视,悔的是未能成全儿子的心意,以至于酿成今日这般无法挽回的苦果。
然而,裴泫心意己决。
病体初愈的他,第一次以裴家新任家主的身份,召集群族耆老,开宗祠议事。他脸色依旧苍白,身形清减,但那双沉寂的眼眸扫过众人时,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霸道的威压。
“吾妻江氏海澜,”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肃穆的祠堂里,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温良恭俭,品性高洁,于我有救命之恩,情深义重。虽未及三书六礼,然天地可鉴,我心己许。今其罹难,英魂早逝。吾裴泫,以家主之名,将其名讳‘江海澜’,以亡妻之礼,恭请入宗祠,享后世香火!”
“家主!不可啊!”
“此例一开,祖宗家法何在?”
“那江氏终究……”
反对之声尚未完全出口,便被裴泫冰冷的目光截断。那目光里没有任何愤怒,只有一片死寂的决绝和一种令人心头发寒的偏执。
“吾意己决。”他缓缓起身,走到供奉祖先牌位的紫檀长案前,亲手拿起一块早己准备好的、上好的乌木牌位。上面是他亲笔所书,力透木背的七个字——“先室裴门江氏海澜之位”。
他无视身后族老们惊骇、愤怒、劝阻的目光,无视母亲和祖母痛心疾首的呼唤,稳稳地、无比郑重地将那块崭新的牌位,安放在了属于他正妻的位置上。动作虔诚,如同完成一场迟来的、绝望的婚礼。
“自今日起,裴泫之妻,唯江海澜一人。”他转过身,面向满堂震惊的族人,声音平静,却如同在宣读一道不可违逆的誓言,带着斩断一切后路的决绝,“吾此生,不续弦,不纳妾,不立嗣。此志,天地共鉴,鬼神同知。若有违逆,身死族灭!”
掷地有声的誓言,如同惊雷,炸响在裴氏宗祠的上空。空气死一般寂静。所有人都被这近乎疯狂、又深沉如海的决绝所震慑。裴老夫人踉跄一步,老泪纵横,终是哀叹一声,闭目不语。裴夫人掩面痛哭,悔恨的泪水浸透了衣襟。
深情至此,天地同悲。
自那以后,裴泫彻底变成了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
他依旧在朝为官,手段愈发凌厉高效,雷厉风行,将皇帝交代的差事办得滴水不漏。他清查积弊,整饬吏治,所到之处,宵小闻风丧胆。军饷贪污一案,裴泫居首功,皇帝嘉奖,升任大理寺卿。然而,所有人都能感觉到,这位权势日重的裴大人,内里是空的。
他不再有喜怒哀乐。眼神永远沉寂如一潭死水,脸上永远覆盖着一层寒冰。下朝便首奔京郊孤冢,风雨无阻。他不再与任何人深交,包括谢清晏。仿佛所有属于“人”的情感,都己随着那方衣冠冢一同埋葬。
谢清晏默默地看着这一切。他同样伤痛,同样恨,但他看着裴泫日渐消瘦、如同燃烧生命般疯狂处理公务又夜夜枯守孤坟的身影,心中那股因海澜之死而对裴泫产生的一丝复杂怨怼,渐渐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悲悯和震撼。
一日散朝,风雪甚大。谢清晏看见裴泫独自一人,连伞也不撑,任由冰冷的雪花落满肩头,朝着宫外那辆孤零零的马车走去。那背影挺拔,却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孤寂和死气。
谢清晏快步追了上去,将手中的油纸伞强硬地塞到裴泫手中,声音带着压抑的沙哑:“裴泫!够了!海澜若在天有灵,她愿意看到你这样吗?!”
裴泫的脚步顿住,缓缓转过身。雪花落在他浓密的睫毛上,凝结成霜。他看着谢清晏,眼神依旧空洞,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壁。
谢清晏看着他这副模样,心头剧痛,猛地抓住他的肩膀,用力摇晃:“你看看你自己!你看看!你这是在折磨自己!也是在折磨所有关心你的人!海澜她……她最是心善!她若知道……”
“她不知道了。”裴泫终于开口,声音干涩嘶哑,如同砂纸摩擦,“她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他轻轻拂开谢清晏的手,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无法撼动的力量。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油纸伞,又抬头望向漫天飞雪,眼神飘忽,仿佛透过风雪看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漱石,”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疲惫和苍凉,“我欠她的,不是一场风光的婚礼,不是裴家主母的尊荣……我欠她的,是平安喜乐,是岁月静好……是带她回江南,是让她母亲含笑九泉……”
他顿了顿,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似乎要将汹涌的哽咽强行压下去,声音轻得如同叹息:
“我欠她的,是一条命,和本该属于她的一生。”
“如今,我什么都给不了她了。唯有用我这条残命,守着她的一方净土,用我余生的孤寂,还她一场……未尽的夫妻名分。”
说完,他不再看谢清晏,撑开那把油纸伞,转身,一步一步,坚定而孤独地走向马车,走向那漫天风雪,也走向他为自己选定的、永恒的囚牢。
风雪更大了,很快模糊了他的背影。
谢清晏站在原地,任由冰冷的雪花打在脸上,融化成水,混着眼角滚烫的液体滑落。他终于彻底明白,在这份沉痛绝望的感情里,爱得最深、伤得最重、也最无望挣脱的,从来都不是别人,正是裴泫自己。他用最冷酷的方式复仇,也用最决绝的方式,将自己活成了江海澜的一座活着的墓碑。
天地苍茫,风雪呜咽,仿佛在为这段埋葬在权谋与血泪中的深情,奏响一曲永恒的哀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