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大仇得报
丞相府，暖阁。
炉火正旺，却驱不散张同知心头的彻骨寒意。他坐在紫檀木太师椅上，这一年，仿佛苍老了十岁，眼袋深重，面色灰败。案头堆积着各地心腹传来的密报，无一不是坏消息。裴泫的刀，太快太狠，他苦心经营多年的关系网，正被一层层冷酷地剥开、斩断！更可怕的是谢清晏那个小子，竟也像换了个人似的，在兵部不动声色地抽丝剥茧！
“父亲！怎么办？裴泫他……他疯了！他这是要把我们张家往死里整啊！” 张婉琳冲了进来，她妆容依旧精致，眼底却布满血丝和惊惶。裴泫在朝堂上冷酷无情的模样，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陌生和恐惧。那个曾经对她温言软语、风度翩翩的裴郎，仿佛只是一个遥远而虚假的幻影。
“闭嘴！” 张同知猛地一拍桌案，震得茶盏叮当作响，眼中是困兽般的焦躁和绝望，“还不是因为你！若非你任性妄为，动用‘獠牙’去截杀那个医女，留下把柄，裴泫怎会如此不顾一切，像条疯狗一样咬着我们不放？！”
张婉琳被父亲的暴怒吓得一哆嗦，随即涌上巨大的委屈和不甘：“我……我都是为了张家！那贱人迷惑裴泫，让他对您不敬……”
“够了！” 张同知粗暴地打断她，疲惫地闭上眼，声音带着一丝颤抖，“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老夫低估了裴泫……更低估了那个女子在他心中的分量……那是他的命！你动了他的命，他就要我们全家的命来偿！”
张婉琳尖声到：“不，她不配，她不配！我才是裴泫的良配！”
张同知枯瘦的手指紧紧攥着茶盏，指节泛出青白。他望着眼前这个锦衣华服却目光懵懂的女儿，喉间溢出一声苦涩的叹息。
"父亲为何这般看我？"张婉琳抬头，发间金步摇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在烛光下折射出刺目的光芒。
茶盏"咔"地一声被重重搁在案上，惊得张婉琳身子一颤。张同知闭了闭眼，仿佛要将这十几年来的宠溺与纵容都化作一声叹息呼出。他望着女儿娇艳如花却空洞无知的面容，疲惫地说道：
"你可知道裴泫是什么人？"张同知声音沙哑，"他能在短短一年内将朝堂上下清洗一空，连你祖父的门生故旧都难逃一劫。这样的人..."
话语戛然而止，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烛火忽明忽暗，映得张同知的面容愈发憔悴。他突然意识到，这十几年的锦衣玉食、娇生惯养，竟养出了这样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蠢物。而此刻，裴泫恐怕正在某处，用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冷冷注视着他们张家的一举一动。
他猛地睁开眼，浑浊的眼底闪过一丝狠戾和决绝：“不能坐以待毙了。”他挥手招来心腹管家，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立刻安排！今夜子时，开西角门，让小姐换上仆妇衣裳，你亲自带她从后巷密道出城！去……去北境！找你的舅父！无论如何，保住她的命！”
管家脸色剧变：“相爷！那您……”
“老夫自有安排！快去！” 张同知厉声催促，眼中是穷途末路的疯狂，“记住，不惜一切代价，送小姐走！”
子夜，大雪纷飞。
相府西角门无声地滑开一条缝。一个穿着粗布仆妇衣裳、裹着厚厚头巾的身影，在管家和两名精悍护卫的簇拥下，悄无声息地闪了出来，迅速没入后巷浓重的黑暗与风雪之中。
后巷狭窄曲折，积雪覆盖了路面。几人深一脚浅一脚，屏息疾行，只听得见自己粗重的呼吸和雪花落地的簌簌声。张婉琳裹在宽大的粗布衣袍里，冻得瑟瑟发抖，心中充满了屈辱、恐惧和对未来的茫然。她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自己堂堂丞相嫡女，金枝玉叶，怎么就落到了这般狼狈逃命的境地？裴泫……他怎么能如此对她？
眼看就要拐出后巷，进入更复杂的民居区，管家紧绷的心弦略松了一丝。
就在此时！
“咻咻咻——！”
数点寒星毫无征兆地撕裂风雪，带着凄厉的尖啸激射而至！快！准！狠！
“噗！”“呃啊！”两名护卫连哼都来不及哼一声，咽喉己被冰冷的弩箭贯穿，鲜血瞬间喷溅在洁白的雪地上，触目惊心！尸体沉重地栽倒！
管家惊骇欲绝，猛地将张婉琳往旁边的杂物堆后一推：“小姐快……” “跑”字尚未出口，一支弩箭己狠狠钉入他的大腿！剧痛让他惨嚎一声，踉跄跪倒！
张婉琳被推得摔在冰冷的雪地里，头巾散落，露出惨白如纸、写满惊恐的脸。她看着瞬间倒毙的护卫和痛苦倒地的管家，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刺骨的冰冷和灭顶的恐惧。
风雪中，数道玄色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围拢上来。他们步履无声，气息冰冷，如同收割生命的机器。为首一人，身形挺拔如松，缓步上前，玄色的大氅在风雪中翻飞，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紧抿的薄唇。
他停在张婉琳面前几步远的地方，风雪似乎在他周身凝滞。
一只骨节分明、戴着黑色皮手套的手，缓缓抬起，掀开了兜帽。
张婉琳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她死死盯着那张脸，那张曾让她魂牵梦萦、如今却让她如坠冰窟的脸！
裴泫！
风雪落在他浓密的眉睫上，凝结成细小的冰晶。他的面容在雪光的映衬下，俊美依旧，却再无半分暖意，只剩下一种玉石俱焚般的、令人灵魂都为之冻结的冷酷。那双深邃的眼眸，如同两口冰封万载的寒潭，清晰地映着她此刻狼狈惊恐、失魂落魄的模样，里面没有恨，没有怒，只有一片死寂的漠然，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裴……裴泫哥哥……” 张婉琳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最后一丝希冀和巨大的恐惧，挣扎着想爬起来，“你……你听我解释……”
裴泫的目光，如同冰锥，缓缓扫过地上护卫的尸体，扫过捂着腿痛苦呻吟的管家，最后，重新落回她脸上。那眼神，冰冷得没有一丝人类的情感。
“解释？” 裴泫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却比呼啸的寒风更刺骨，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针，狠狠扎进张婉琳的心脏，“解释你如何因一己私欲，动用丞相府死士，截杀南归的弱女病母？解释你父亲如何贪墨军饷，养肥自己，却让戍边将士饥寒交迫？还是解释，你们父女此刻，为何要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仓皇逃窜？”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审判般的威压，字字诛心！
张婉琳被他话语中那毫不掩饰的杀意和鄙夷刺得浑身发抖，巨大的恐惧和从未有过的屈辱感如同毒蛇般噬咬着她的心。她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到极致的男人，那个她倾尽所有手段想要得到的男人，此刻却用看蝼蚁般的眼神看着她！
“为什么？！” 她突然失控地尖叫起来，声音凄厉刺耳，混杂着绝望和不甘，在风雪夜中回荡，“我到底输在哪里？！我张婉琳哪一点比不上那个卑贱的医女？！身份？地位？容貌？才情？！我对你一片真心！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做！她算什么？！她凭什么？！她凭什么死了还要让你变成这副鬼样子来对付我？！裴泫！你告诉我！我到底输在哪里？！”
她歇斯底里地嘶喊着，泪水混合着雪水糊了满脸，精心维持的贵女体面在这一刻彻底崩塌，只剩下癫狂的质问。
风雪似乎更大了。
裴泫静静地听着她的嘶吼，脸上的神情没有丝毫变化。首到她喊得声嘶力竭，只剩下绝望的呜咽，他才缓缓向前踏了一步。
这一步，带着无形的威压，让张婉琳的呜咽戛然而止，只剩下惊恐的喘息。
裴泫微微俯身，冰冷的视线与她惊恐绝望的目光平视。他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她的耳中，如同地狱的宣告：
“你，从未入局，何谈输赢？”
“你与她之间，隔着的是人心。”
“她悬壶济世，活人无数，纵使身死，亦有清名。”
“而你，张婉琳，” 他的声音陡然转厉，带着彻骨的寒意和毫不掩饰的杀机，“蛇蝎之心，豺狼之性。你和你父亲手上沾的血，该还了。”
张婉琳如遭雷击，彻底僵在冰冷的雪地里，浑身血液似乎都凝固了。裴泫那冰冷的话语，如同最锋利的刀刃，将她所有的骄傲、所有的自以为是、所有对“输赢”的执念，都彻底斩碎！从未入局……人心……蛇蝎……豺狼……
她输得，如此彻底，如此不堪！
裴泫首起身，不再看她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是玷污。他冰冷的目光转向旁边阴影中走出的谢清晏。
谢清晏脸色冷峻，对着裴泫微微颔首，目光扫过地上如泥的张婉琳和重伤的管家，声音同样冰冷：“丞相府所有出口，己被金吾卫封锁。张同知，插翅难飞。”
裴泫面无表情，只吐出两个字，如同冰珠砸落：
“收网。”
风雪更急，卷起地上的积雪，将血迹和绝望一同掩埋。玄色的身影如同索命的阎罗，消失在风雪深处。只剩下张婉琳瘫在雪地中，失魂落魄，眼神空洞地望着漫天飞雪，仿佛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华美瓷器，在寒风中寸寸碎裂。
她终于明白，她输掉的，不是裴泫的爱，而是做人的根本。
圣旨降下的那日，京城铅云低垂，连空气都凝滞得令人窒息。
裴泫亲自捧旨，玄色官袍在寒风中纹丝不动，如同从地狱走来的判官。他身后是肃杀如林的禁军甲士，盔甲碰撞的冰冷声响，踏碎了丞相府门前最后的、虚妄的繁华。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查丞相张同知，罔顾国恩，贪墨军饷，豢养死士，戕害无辜……罪证确凿，十恶不赦！着即褫夺一切官职封号，抄没家产！张同知及其子、侄等男丁，处以极刑！女眷没入教坊司，发配岭南烟瘴之地！其女张婉琳，主谋截杀，心肠歹毒，罪不容诛，判——斩立决！钦此！”
宣旨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铁块砸在相府门前的青石板上，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锋芒。
“不——！陛下！冤枉！冤枉啊——！” 张同知面如死灰，须发皆张，挣扎着嘶吼，却被如狼似虎的禁军死死按住，拖死狗般拖走。府内瞬间哭嚎震天，女眷的尖叫、孩童的啼哭混杂着瓷器玉器被砸碎的刺耳声响，昔日煊赫的相府，顷刻间沦为修罗场。
裴泫面无表情，负手而立，目光穿透混乱的人群，冰冷地落在被两个粗壮仆妇架着拖出来的张婉琳身上。她钗环散乱，华服被撕扯得不成样子，脸上精致的妆容被泪水冲刷得如同厉鬼。当听到“斩立决”三个字时，她浑身猛地一僵，随即爆发出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疯狂地挣扎起来：
“裴泫！裴泫！你好狠！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不会放过那个贱人——！”
裴泫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甚至连一丝厌恶都欠奉。他像看着一件即将被清理的垃圾，只对旁边的监刑官微微颔首，声音平淡无波：“押赴刑场，即刻行刑。”
消息如同瘟疫般席卷京城，举国震惊！纵然张婉琳罪大恶极，但斩首贵女，在本朝实属罕见！一时间，“玉面阎罗”的名号，伴随着裴泫那日在刑场亲自监斩的冷酷身影，彻底具象化，成了京城权贵心中挥之不去的噩梦。
刑场之上，寒风卷起地上的尘土。张婉琳被按在断头台上，头发散乱，再不复往日骄矜。她抬起头，透过凌乱的发丝，死死盯着监斩台上那道玄色的、挺拔如枪的身影。阳光落在他冰冷的侧脸上，俊美得不似凡人，却也无情得如同庙宇里的神祇泥塑。
“裴泫……你看着我……”她声音嘶哑，带着最后一丝扭曲的、不甘的执念，“看着我死！记住我！我张婉琳……才是……”
“行刑！”监斩官冰冷的声音无情地打断了她。
鬼头刀寒光一闪！
裴泫的眼睛，自始至终，未曾眨动一下。他看着她头颅滚落，鲜血喷溅，看着那双曾经盛满算计和妒火的眼睛瞬间失去所有光彩。没有快意，没有复仇的解脱，只有一片更加深沉的、万古不化的冰寒。仿佛斩断的，不过是一截枯朽的、碍事的荆棘。
尘埃落定。血染黄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