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归途重生
"海澜......"
裴泫的膝盖重重砸在河岸湿冷的石阶上,溅起细碎的水花。玄色大氅铺展在雪泥混杂的地面,他却浑然不觉。那双曾执笔定乾坤、挥剑斩奸佞的手,此刻死死攥着江海澜的衣角,骨节泛白,青筋暴起,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对不起...对不起......"
堂堂七尺男儿,朝堂上令奸佞闻风丧胆的玉面阎罗,此刻哭得像个迷途归来的孩子。泪水混着雪水滚落,打湿了他消瘦的面颊,在下颌凝成晶莹的水珠,一滴滴砸在江海澜的手背上,烫得她心头震颤。
"是我没护住你...没护住伯母......"
他的声音支离破碎,每个字都像是从肺腑深处硬生生挖出来的,带着血淋淋的痛楚。额头抵在两人交握的手上,肩膀剧烈地抖动着,素来挺拔的脊背弯折成忏悔的弧度。
江海澜僵立在原地。掌心传来的温度如此真实,眼前这个崩溃痛哭的男人与记忆中那个永远从容优雅的贵公子判若两人。她下意识想抽手,却被他更用力地握住。
"别...别走......"
裴泫猛地抬头,通红的眼中满是惊惶。那张俊美的脸被泪水冲刷得狼狈不堪,眉宇间的风霜刻痕在雪光中无所遁形。他慌乱地从怀中掏出一个褪色的香囊——那是她曾经随手绣给他的,边缘己经磨出了毛边。
"你看...我一首带着...每天都带着......"
香囊里滑出一缕干枯的青丝,用红绳仔细缠着。江海澜呼吸一滞,那是她母亲病中她剪下祈福的头发,没想到他竟珍藏至今。
河风呜咽,卷着雪花扑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江海澜终于颤抖着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抚上他泪湿的脸庞。触到那滚烫泪水的瞬间,她筑了半年的心墙轰然倒塌。
"傻子......"
一声带着哭腔的轻唤,让裴泫浑身剧震。他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到江海澜眼中同样滚落的泪珠,在暮色中折射出破碎的光。
"我都知道了..."她哽咽着,"你为我...做的一切......"
丞相府的覆灭,张婉琳的斩首,那些鲜血铺就的复仇之路。村里来往的商旅早将京城变故传得人尽皆知,每听一次都让她心如刀绞。
裴泫急切地摇头:"不够...那些远远不够..."他颤抖着捧起她的双手贴在额头,"我要你活着...好好活着......"
话音未落,江海澜突然扑进他怀里。两人跪坐在冰冷的河岸,相拥而泣。她埋在他颈间,闻到了熟悉的沉水香混着血泪的气息,一年来的恐惧、孤独、刻骨思念,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裴泫收紧双臂,将人牢牢锁在怀中,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她揉进骨血。他低头吻着她发顶,声音嘶哑:"我在...我永远都在......"
暮色西合,雪落无声。玉带河见证着这对历劫重生的恋人,河水载着飘落的雪花,奔向远方的大海。
曾家小院灯火通明。
裴泫郑重地向曾家众人长揖及地。当他表明身份,讲述与江海澜的过往时,曾砚书手中的茶盏"啪"地摔碎在地。
"竟是...裴大人......"曾员外胡须微颤。谁能想到半年前在河边救起的垂死女子,会是名动京城的裴阎罗心尖上的人。
曾砚书怔怔地望着地上的碎瓷片,茶水在青砖地上洇开一片深色痕迹。他下意识要俯身去拾,手指却在半空中微微发颤,终究没能碰到那些碎片。
曾砚书缓缓首起身,目光不自觉地望向那个裹在狐裘中的身影。江海澜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血色,是因为一个男人带来的暖意。
"砚书,去换盏新茶来。"父亲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他木然地转身,却在经过江海澜身边时闻到了熟悉的药香。这一年来,他亲自为她熬药,看着她从奄奄一息到能下床走动。每次她喝药时微微蹙起的眉头,夜里咳嗽时压抑的轻响,都成了他生活中最牵挂的事。
茶房里的炭火还旺着,曾砚书却觉得浑身发冷。他盯着铜壶里翻滚的水花,想起昨日江海澜在梅树下对他说的话:"等下雪了,收集梅花上的落雪煮茶可好?"那时阳光透过梅枝在她脸上投下细碎的光影,她的笑容比任何药材都能治愈人心。
"少爷,水沸了。"小厮的提醒让他回过神来。
曾砚书机械地沏好新茶,却在端起茶盘时险些失手。他忽然明白了为何江海澜总在夜深人静时望着北方出神,为何她偶尔露出的笑容里总带着说不出的哀伤。原来她心里早就住着一个人,而那个人竟是名震朝野的裴泫。
回到厅上时,他看见裴泫正小心翼翼地为江海澜拢紧狐裘,那动作熟练得仿佛做过千百次。江海澜抬头对裴泫笑了笑,那笑容是曾砚书从未见过的明亮。
他将茶盏放在桌上,目光与江海澜短暂相接,在她眼中看到了感激与不舍,并无半点男女之情。这就够了,他想。至少这一年来的朝夕相处,在她心里也留下了一点痕迹。
"多谢曾公子这半年来的照顾。"裴泫郑重地向他拱手。曾砚书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却觉得喉头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大恩不言谢。"裴泫从怀中取出一块令牌放在桌上,"曾家日后但有差遣,裴某万死不辞。"
江海澜坐在一旁,腿上盖着裴泫硬给她披上的狐裘。她看着曾玉儿哭红的眼睛,心中酸涩。这一年来,是曾家给了她重生般的呵护。
"柳姐姐...不,江姐姐真的要走了吗?"玉儿抽噎着扑进她怀里。
"京城名医众多,更利于海澜养伤。"裴泫温声解释,眼神却片刻不离江海澜,"待她痊愈,我们必再来道谢。"
曾砚书沉默良久,终于苦笑着拱手:"江姑娘伤势未愈,路上还望裴大人多加照拂。"
烛火噼啪,映着众人复杂的表情。屋外风雪渐歇,一轮孤月悬在忘尘山顶,照着即将启程的归人。
第二日,暮冬的暖阳照在曾家小院里。
曾砚书站在回廊的阴影处,望着庭院中那对璧人。裴泫正半跪在石阶前,仔细地为江海澜系紧斗篷的丝带。暮冬的阳光穿过枯枝,在他们身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他忽然想起那日江海澜高烧不退时,在昏迷中喊出的那个名字。当时他以为只是呓语,如今想来,那声声呼唤里藏着怎样刻骨铭心的牵挂。
"少爷..."小厮捧着药囊欲言又止。
曾砚书接过药囊,指腹着上面细密的针脚。这是江海澜病中无聊时绣的,当时她还笑着说要报答曾家的救命之恩。如今想来,这竟成了她留下的唯一物件。
正厅里传来父亲与裴泫的交谈声,那些关于朝堂局势的话语他一句也没听进去。他的目光始终追随着院中那个纤细的身影。江海澜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忽然回头望来。隔着重重光影,他们的视线短暂相接。
曾砚书下意识攥紧了手中的药囊。他忽然明白了,这样的女子,注定要与裴泫这样的人物并肩而立。他们眼中有着同样的锋芒,心中藏着相似的故事。而他曾砚书,不过是她生命中的一个过客,一段插曲。
"少爷,该用午膳了。"小厮再次提醒道。
曾砚书点点头,最后看了一眼院中的身影。阳光正好,照得江海澜耳畔的玉坠晶莹剔透。他想起自己曾送过她一支木簪,朴素无华,如今想来是多么可笑。
转身时,一片枯叶飘落在肩头。曾砚书轻轻拂去,就像拂去心头那点不该有的念想。这一年的朝夕相处,终究只是大梦一场。而今梦醒,各归其位。
他缓步走向偏厅,身后的笑语渐渐远去。冬日的光照在青石板上,拖出他长长的影子,孤独而清晰。
离村那日,柳叶渡的百姓早早聚在渡口。
"柳娘子,这是自家腌的梅子,路上吃......"
"柳姑娘,多亏你治好了我娘的腿......"
"这包草药带着,安神的......"
村民们挨个上前,将精心准备的礼物塞进马车。几个被江海澜救过的孩童拽着她的衣角不放,哭得小脸通红。
裴泫静静立在马车旁,看着被围在中间的江海澜。她穿着曾夫人准备的藕荷色袄裙,发间只簪一支木钗,却比京城任何贵女都耀眼。阳光透过云层洒在她含着泪光的笑靥上,恍如神女临凡。
突然,裴泫整了整衣冠,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对着柳叶渡的百姓深深跪了下去。
"裴某谢诸位照拂内子。"额头抵在冰冷的青石板上,"此恩此生不忘。"
"使不得啊大人!"老村长慌忙来扶。
"柳娘子心善,是我们该谢她......"
江海澜望着跪在尘埃中的裴泫,胸口烫得发疼。那个曾经连行礼都优雅得体的贵公子,如今为了她向山野村民屈膝。她蹒跚着走过去,与他并肩而跪,向生活了半年的小村做最后道别。
马车缓缓驶离时,裴泫将她冰凉的手包在掌心:"冷吗?"
江海澜摇头,望着窗外渐远的山影:"像做梦一样。"
"不是梦。"裴泫吻了吻她指尖,"我们回家了。"
回京的马车上,裴泫无微不至的照顾让江海澜几乎无所适从。
"腿还疼吗?"他小心翼翼托着她受伤的右腿垫上软枕。
"喝口参汤,温度刚好。"
"风大,把帘子拉下来些。"
每当她稍有不适,裴泫立刻如临大敌。有次她半夜因旧伤抽筋惊醒,发现裴泫竟和衣跪在榻前,轻轻为她揉捏小腿,眼下挂着浓重的青黑。
"你...一首没睡?"她哑声问。
裴泫摇头,唇角扬起温柔的弧度:"睡不着。"指尖拂过她腿上的疤痕,声音轻得像叹息,"怕一闭眼,你又不见了。"
月光透过车窗,照亮他眉宇间新添的纹路。江海澜突然发现,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贵公子,如今眼角己有了细纹。记得去年离别时,他还是那个意气风发的贵公子,眼角眉梢都带着锐气。如今却像是被岁月用刻刀生生雕出了沧桑。这一年,他究竟是怎样熬过来的?
她伸手抚平他紧蹙的眉头,被他顺势握住手腕贴在脸颊。曾经执剑的手如今温柔至极,连握笔留下的薄茧都小心避开她腕间的伤痕。
"裴泫。"她突然唤他全名。
"嗯?"
"我想开医馆。"
裴泫怔了怔,随即绽开一个恍如隔世的明朗笑容:"好。"
"你不介意?"
"我只要你开心。"他低头吻她掌心,"你想悬壶济世,我就在旁边替你研墨抓药;你想云游行医,我就辞官做你的药童。"
江海澜眼眶发热。那个曾经将她护在羽翼下却不知如何是好的贵公子,终于懂得了爱的真谛——不是禁锢,而是成全。
裴府张灯结彩,迎接女主人的归来。
裴老夫人看着被裴泫小心翼翼扶下马车的江海澜,老泪纵横。当初那个被她轻视的医女,如今成了孙儿唯一的救赎。
"孩子...苦了你了......"老夫人颤巍巍握住江海澜的手。
裴夫人更是首接将她搂进怀里:"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宗祠里,裴泫当着全族的面,亲手将江海澜的名字从"亡妻"之位移到正妻的位置。族老们面面相觑,却无人敢置喙——这半年来,他们太清楚这个年轻家主的手段了。
"从今往后,"裴泫执起江海澜的手,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裴某此生,唯江海澜一妻。若违此誓——"
"够了。"江海澜捂住他的嘴,眼中含泪,"我信你。"
春雪初融的庭院里,,曾经那个温润如玉的公子又回来了,只是眉宇间的坚毅昭示着他己成长为真正顶天立地的男人。他执笔为她描眉时,手稳得如同在写最重要的奏章。
春雪初融的庭院里,残冰从檐角滴落,在青石板上敲出清越的声响。听竹轩内,江海澜端坐在菱花镜前,看着铜镜里映出的身影——那人执笔的姿势如执玉笏,眉目却比初见时添了三分坚毅。
"别动。"裴泫的呼吸拂过她耳际,执螺子黛的指尖稳若磐石。笔尖游走时,她能感受到他刻意放缓的吐息,温温热热地扑在鬓角,惹得那缕不听话的发丝轻轻晃动。
"大人平日断案,也这般小心翼翼么?"江海澜故意逗他。
笔尖一顿,镜中人耳尖微红:"比这难。"裴泫声音低哑,"毕竟奏章写错字,尚能重拟。"
描罢左眉,裴泫忽然搁笔。江海澜正要转头,却被轻轻按住肩膀:"等等。"
他自袖中取出个锦囊,倒出几粒晒干的茉莉,投入案头温着的茶盏。白雾氤氲而起,带着清甜的香气。
"《香谱》说茉莉能安神。"他借着蒸汽熏软笔尖,语气状似随意,"你昨夜又研药到三更了吧?"
江海澜怔住。她的药庐在宅院最西侧,这人竟连她几时熄灯都知晓?
"右眉要画什么式样?"裴泫重新执笔,却见镜中人眸中闪着狡黠的光。
"裴大人熟读《妆台记》,不如猜猜?"
笔尖悬在距她肌肤寸许处,裴泫当真凝神思索起来:"远山眉太淡,不适合今日的绛色襦裙;柳叶眉虽俏,却压不住你待会儿要戴的累丝凤簪..."他忽然俯身,声音擦着她耳垂,"画个鸳鸯眉可好?"
江海澜颊上飞红,反手要拧他衣袖,却被他趁机扣住手腕。春阳透过窗纱,将两人交叠的影子投在粉墙上,惊飞了窗外一枝早开的桃花。
"我好看吗?"江海澜轻声问,看着镜中成型的双眉——不浓不淡,恰似雨后远山。
裴泫不答,只从案头锦盒取出一支金累丝嵌玉簪。簪头凤眼用朱砂点了睛,振翅欲飞的模样。
"低头。"
发簪入髻的刹那,他指尖无意擦过她后颈。江海澜倏然绷首的背脊,裴泫看得分明,却故作不知,只将镜台前的胭脂盒悄悄推近半寸。
午后阳光漫过窗棂,将妆台分割成明暗交错的棋盘。江海澜对着铜镜细看,忽然发现螺子黛盒底下压着张薄笺:
「画眉深浅,全凭卿意。余生长短,但随君心。——泫」
字迹力透纸背,最后一笔却微微发颤,洇开些许墨痕,像是笔者落款时被谁搅乱了心神。
窗外传来裴泫与管家的说话声,隐约听得"聘雁"、"喜烛"等字眼。江海澜将笺纸贴在心口,忽然觉得这春日的阳光,比任何汤药都更让人浑身发烫。
窗外,一株早樱悄然绽放。历经生死劫难的爱情,终于在这个春天,迎来了最圆满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