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叫做巴尔,是一位吟游诗人。
那年春天,东风伴我停在伯爵府奢靡的宴会厅。
水晶灯光晃人眼花,我拨弄琴弦,唱着贵人们爱听的轻浮调子,鼻尖耳边是酒气和琐然空洞的笑。
虚伪又轻浮。
就当我快要坐不下去的时候,一个人影走了进来。
就像一片月光,无声地撒进这片浮华的泥沼里。
一身银灰的长裙,素净得没有一丝花纹,深褐色的发挽着,几缕垂在颈边,随着她的步子轻轻晃动。
她没看任何人,而是径首走向角落的丝绒高背椅。
旋即坐下,侧头看外边。
像是在看窗外淅沥的春雨,又像只是单纯放空了神思。
我一边弹奏,一边用余光看她。
我只看她。
一个滑音尖锐的跑调,引来旁边醉汉不满的嘟囔。
但我的眼睛却像被黏住了,一再穿过晃动的人影,落在那片安静的角落。
我见,她端起手边的清水,小口啜饮,指尖纤细苍白。
我见,她偶尔抬眼,目光平静地扫过喧闹的人群。
那眼神里没有好奇,没有评判,只是纯粹地看。
就像…看一幅无关紧要的画。
当那目光掠过我时,我就感觉自己成了角落里一件蒙尘的旧家具,只是被漠然地瞥过。
明明只此一眼,我的心口却像被一只冰凉的手攥紧了。
酸涩,隐秘,还带着一丝灼热。
我慌忙低头,琴弦拨得杂乱无章。
*
宴会终于散了,人群如潮水退去。
我抱着琴,磨蹭着收拾散乱的乐谱,耳朵却捕捉着身后细微的声响。
是她。
她独自走向通往花园的玻璃长廊。
月光洒下,给她周身镀上朦胧的月辉。
真像一株行走在夜色里的月光兰。
我看着她,我这样想。
鬼使神差地,我抱着琴跟了上去,隔着几根雕花廊柱,不远不近。
我的脚步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这月下精灵。
她的脚步最终停在廊边一丛盛开的夜影蔷薇前。
月光下,那些深紫色的花边缘泛着幽蓝的光。
她微微俯身,伸出手指,极其轻柔地碰了碰其中一朵低垂的花苞。
指尖与花瓣接触的瞬间,她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弯了一下。
那笑容淡得像水面的涟漪,转瞬即逝。
我屏住呼吸,心跳如擂鼓。
但无论我如何掩饰,她察觉了。
她转过头,月光照亮她小半张脸。
那双眼睛,在暗处显得格外深,像不见底的寒潭。
就这样平静无波地看着我藏身的廊柱阴影。
我僵在原地,血液似乎都冻住了。
但她只是看了一眼,便转回头去,目光重新落回那丛夜影蔷薇。
仿佛我只是花园里一块无关紧要的石头。
她没说话,我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空气里只有夜虫的低鸣和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她站了一会儿,然后转身。
沿着月光铺就的小径,无声地走向花园深处。
那个背影很快被浓密的树影吞没。
我靠在冰冷的廊柱上,琴身硌着我的胸膛。
月光依旧清冷。
那丛夜影蔷薇在风里轻轻摇曳。
那个身影也像从未出现过。
*
伯爵夫人最近心情似乎不错,留我在府中小住几日,为她的茶会助兴。
我知道,这是个机会。
一个可以远远地再看她几眼的机会。
艾莉诺小姐。
静默塔来的艾莉诺小姐。
她的生活规律得像钟表。
清晨,她会独自在花园东侧那片僻静的鸢尾花圃旁散步。
午后,阳光最好的时候,她会在藏书室靠窗的老橡木桌旁看书。
傍晚,她总在长廊待一会儿,看看那些蔷薇,或者只是望着远处的暮霭出神。
现在想想,有些让人窒息。
我分明就像个心怀鬼胎的影子。
抱着琴,在她可能出现的路径附近徘徊。
假装调试琴弦,假装寻找灵感,假装欣赏园景。
但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她。
她看书时低垂的睫毛。
她散步时被风吹起的发丝拂过脸颊。
她凝望暮色时,侧脸的弧线。
每一次捕捉到这样的画面,心口就像被细小的针轻轻扎了一下。
不疼。
只是酸胀得厉害。
*
她从不与人交谈。
除了必要的礼节性点头,她对府中其他人也保持着同样的疏离。
像一座被无形屏障隔绝的孤岛。
有一次,我试图像对其他贵妇人那样,在她路过时,弹奏一曲应景的,旋律柔美的调子。
但她脚步未停,目光甚至没有偏移半分。
“……”
那是我第一次觉得,自己赖以生存的琴音竟然如此苍白无力。
那天午后,在藏书室。
阳光透过高大的彩色玻璃窗,在地上投下斑斓的光影。
她依旧坐在靠窗的老位置,面前摊开一本厚重的书,书页泛黄,边缘磨损得厉害。
但就是这样一本书,她看得极专注。
我抱着琴,在离她几排书架远的地方坐下,假装翻阅一本乐谱集。
目光却越过书架的缝隙,偷偷落在她身上。
她似乎被书中的内容深深吸引。
阳光落在她深褐色的发顶。
她忽然轻轻吸了一口气。
很轻。
像是惊讶,又像是叹息。
然后,她从随身携带的一个素色小布袋里,取出一片……叶子?
颜色深绿,边缘带着细密的锯齿。
她将叶子小心翼翼地夹进那本厚书里。
合上书页,指尖在那陈旧的皮质封面上轻轻抚过。
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
我从未在她脸上见过这样的神情,专注,柔和,甚至……
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
为了那片叶子?
为了那本古老的书?
我的心跳又乱了。
为她此刻流露的,那一点点属于人的温度。
我低下头,手指在空白的乐谱纸上无意识地划动。
一些不成调的音符在脑海里翻涌。
关于月光。
关于寂静。
关于深潭里偶然漾开的一丝微澜。
*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
我在花园深处,靠近仆人房那侧的石墙下练琴。
这里僻静,少有人来。
野蔷薇爬满了半面墙。
我反复拨弄着一组新的旋律。
灵感来自那个午后,那一丝丝的阳光。
琴音在此时此刻显得有些单薄,总也抓不住我想要的感觉。
我的心里有些烦躁,遂胡乱拨了拨。
“刚刚……你的音准偏了。”
一个清冷平静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
我惊得差点把琴摔出去。
猛地回头。
是她。
艾莉诺小姐。
她不知何时站在几步开外,身影靠着墙,却又是那么首挺。
太阳还没完全落下,夕阳映着她的面容有些模糊。
只有那双眼睛,在我的视线里格外真切。
她正看着我。
她的声音不高。
“你的手里按着的那根弦。”
我完全愣住了。
血液轰地冲上头顶,脸颊烧得厉害。
“啊…哦…”
“我知道了。”
我的手指僵硬地按上她说的那根弦。
调音轴冰冷。
我笨拙地拧动着,耳朵里全是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根本听不准音。
她静静地站着,没有催促,也没有离开。
空气中只有我手指拧动调音轴发出的细微摩擦声。
终于,那根弦发出一声沉闷的嗡鸣。
我停下动作,不敢抬头。
“现在,再试试那段吧。”
“我很喜欢你的琴声。”
……
我几乎是凭着本能拨响了刚才反复弹奏的那段旋律。
琴音流淌出来。
这次比之前清晰了一些。
但依旧干涩,缺乏那种穿透力。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
短暂的沉默之后,我再次拨动琴弦。
这一次,音色似乎圆润了一点点。
我停下来,忐忑地看向她。
她没再开口。
只是微微颔首。
一个极淡的动作。
然后她转过身,像来时一样无声无息,沿着爬满蔷薇的石墙小径,消失在渐浓的暮色里。
我抱着琴,站在原地。
指尖还残留着琴弦的触感。
晚风吹过,墙上的野蔷薇簌簌作响。
空气里弥漫着清冽微苦的香气。
心口那股熟悉的酸涩又涌了上来。
这一次,里面似乎还掺杂了一点……
一点微弱的,几乎不敢确认的暖意。
她听到了我的琴声。
她听出了音准的偏差。
她甚至……指点了我。
虽然只有短短两句话。
但这己足够让本该贫瘠的心田里,催生出一片无拘野草。
*
我暂时回到了蕈光村,日复一日的开始写诗。
写她月下的侧影。
写她指尖拂过书页的温柔。
写她眼中深潭般的寂静。
写她在如何点燃我荒芜的夜。
我反复地写,又反复地撕掉。
一遍又一遍,一次又一次。
总觉得词不达意。
总觉得再华美的辞藻也描摹不出她的分毫神韵。
更无法承载我心中那份仰望。
卑微而炙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