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爵夫人的茶会。
花园里衣香鬓影,笑语喧哗。
贵妇们摇着扇子,谈论着最新的时装和流言。
我抱着琴,坐在爬满紫藤的花架下,心不在焉地弹着舒缓的背景音乐,目光在人群中漫不经心地搜寻着。
她果然在,也依旧坐在角落。
阳光透过藤叶的缝隙,在她银灰色的裙摆上投下光斑。
我的心跳又开始加速。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脑海里尖叫。
就是现在,把诗给她。
哪怕只是递过去,然后立刻逃开也可以。
贵妇们被伯爵夫人那会学舌的琉璃鸟吸引了注意力,发出一阵夸张的惊呼和欢笑。
人群朝那边涌去,她所在的角落也瞬间空了出来。
阳光正好落在那张椅子旁。
我的身体先于思考动了。
几乎是踉跄着,我抱着琴,绕过花架,朝那个角落冲去。
我的心跳快得要炸开。
我的手心紧攥着那张叠好的羊皮纸。
明明只几步的距离,于我却像隔着刀山火海。
我能看清她低垂的睫毛,在眼下投下的阴影。
我能看清她搁在膝上,纤细而苍白的手指。
我甚至能闻到她身上传来的,极淡的清冽气息。
我站在她面前。
我的阴影笼罩了她。
她终于抬起眼。
那双深潭般的眸子看向我。
平静,无波。
带着一丝被打扰的,淡淡的询问。
我张了张嘴。
但喉咙却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些准备好的说辞,那些在心里排练了无数遍的笨拙开场白,瞬间蒸发得无影无踪。
在她平静的目光注视下,我只觉得自己像个误闯神殿的,满身泥泞的乞丐。
卑微,可笑,无所遁形。
我猛地低下头。
慌乱中,我几乎是粗暴地将那张叠好的羊皮纸塞到她手边的空茶杯下。
动作僵硬得有些好笑。
“给……给您!”
我转身就跑。
期间还无意地撞到了旁边有个侍者的托盘,不出意外地引来了几道诧异的目光。
但此刻我什么都顾不上,我只想逃离那束平静的注视。
逃离那几乎将我烧出骨血的羞耻和恐慌。
*
我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到地上,琴歪倒在脚边。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脸颊滚烫。
我做了什么?
我把那堆词不达意,充满痴心妄想的破烂诗稿,塞给了她?
像一个最愚蠢,最鲁莽的傻瓜。
她一定会看。
然后呢?
她会怎么想?
大概会觉得荒谬,或者厌烦?
静默塔的学者,怎么会看得上一个在宴会上卖唱的吟游诗人写的情诗?
我捂住发烫的脸,掩饰住发酸的眼眶。
杂物间里光线昏暗,只有门缝下透进一丝微光。
空气里有灰尘和旧木头的味道。
时间正在一点点流逝。
那时我觉得,每一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漫长。
外面花园里的喧闹渐渐平息,茶会也应该结束了。
我猛地从地上爬起来。
不行。
不能让她看到。
不能让她被那些拙劣的词句冒犯。
我要拿回来。
*
暮色西合,花园里点起了风灯。
我慌不择路在花径小道上狂奔。
心跳声在寂静的黄昏里格外清晰。
我迷路了。
这个地方实在是太大了。
但却好像又太小了。
容不下我的身影,也更容不下我暗处发芽的情感。
徘徊许久,我终于又跑回那个角落,可紫藤花架下空无一人。
只有那张她坐过的高背椅,孤零零地留在原地。
椅子上空无一物。
晚风又吹过,花串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也像一声声悠长的叹息。
我僵在原地。
浑身的热血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刺骨的冰凉。
她拿走了?
还是…被风吹走了?
又或是被路过的仆人当垃圾收走了?
我不知道。
但唯一确定的是,它消失了。
连同我那点卑微的,兵荒马乱的念想。
一起消失了。
像投入深潭的一颗小石子。
没有惊起一丝涟漪。
*
第二天清晨。
我在花园东侧的鸢尾花圃旁偶遇了她。
我站在小径的另一头,每一步都像踩在荆棘上。
她走近了。
目光平静地落在我身上。
没有厌恶。
没有嘲笑。
甚至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
分明和第一次在宴会上瞥过我时一模一样。
漠然。
纯粹。
仿佛昨日那张被慌乱塞去的纸从未存在过。
她从我身边走过。
带着那股熟悉的的气息与我擦肩而过。
没有停留,没有言语,甚至没有任何停顿。
我站在原地,抱着冰冷的琴。
晨风吹过,鸢尾花在风中轻轻摇曳。
露珠从叶片上滚落,砸进泥土里,悄无声息。
阳光渐渐明亮起来。
照亮了花圃,照亮了小径,照亮了整个世界,却照不进我的心口。
那片兵荒马乱。
那片隐秘的仰望。
那些笨拙写下的诗行。
都在她平静无波的目光里无声地落幕了。
*
伯爵府的日子到头了。
东风又起,催着我离开。
收拾行囊时,我最后看了一眼窗外。
花园深处,玻璃长廊下,那丛夜影蔷薇开得正好。
但我再也没见过她。
那个艾莉诺小姐。
那张消失的羊皮纸,那段在伯爵府的一段时光,成了我心里隐蔽的一道疤。
偶尔触碰,依旧酸涩。
后来,我遇到了精灵,经历了生死。
再后来,我抱着残破的琴,回到了蕈光村。
带着一身风尘,和那些未曾得到回应的满腹诗句。
暖光亭的壁炉很暖。
火光跳跃着,映着粗糙的木桌。
我抓起一张纸,劣质的,带着毛边。
墨水敞开了口,笔尖蘸上了墨。
那些在心里盘旋了无数个日夜的词句,终于挣脱了束缚,汹涌地流淌出来。
我写她的眉眼。
写她的温度。
写她的一颦一笑。
写她的一丝一毫。
墨迹未干。
我拿起纸,对着跳跃的炉火看了很久。
最终我将它轻轻折起,没有放进信封,没有写上名字。
只是将它投进了燃烧的壁炉,橘红的火舌瞬间舔舐上来。
洁白的纸张变得边缘卷曲,焦黑。
那些墨写的词句,那些笨拙的心事,在炽热中迅速变暗,最终化为灰烬。
一缕黑烟升起。
再消散在暖光亭带着烟火气的空气里。
壁炉里的木柴发出噼啪一声轻响。
火光映着我沉默的脸,温暖又有些刺眼。
心意到了,即使笨拙点,又有什么关系呢。
多年后,暖光亭的壁炉烧得正旺,木柴噼啪作响,驱散着森林深处带来的寒意。
莉莎哼着不成调的歌,搅动着锅里香气西溢的炖肉汤。
三个年轻的孩子围坐在柜台边,捧着热汤,脸上带着疲惫和暖意。
“看着你们,我突然想起……老巴尔年轻那会儿。”
“他啊,是大陆上响当当的吟游诗人,琴弹得好,嗓子更好,走到哪儿都有一群姑娘追着听,那叫一个风光。”
不过呢,咱们这位被缪斯眷顾的诗人,却在一个身影前,第一次感到了语言的贫瘠……
-未被寄出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