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同是被一阵窒息般的重压和浓烈汗臭混合的酸腐气味给活活憋醒的。
睁开眼，依旧是令人作呕的昏黑。意识仿佛还沉沦在昨夜那片冰冷的绝望里。但随着窒息感越来越强，他迟钝地意识到——有个巨大的、沉重又滚烫的东西，正死死地压在自己半边身子和大腿上！
昏沉的大脑反应了几秒。随即，昨晚的混乱记忆如同破闸的洪水涌回。他猛地偏头——李扒皮那张油腻的脸，正贴在他头侧仅一寸之遥！腥臭的热气随着粗重的鼾声，一下下喷在他脸颊上！而李守财那沉重的身躯，如同一块巨型的、湿热的、散发着霉味的破麻袋，实实在在地占据了狭小空间的一大半，并将沈同死死地挤压在冰冷的洞壁上！
“卧槽你大爷的李守财！！”沈同的起床气（如果这情况还有资格叫起床的话）和求生欲瞬间炸裂！他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一拱，同时用还能活动的手肘，狠狠顶向那颗沉甸甸、埋在自己颈窝里的肥猪头！
“哎呦喂！！！”李守财的鼾声戛然而止，发出一声痛叫，巨大的身躯像受惊的毛虫般猛地往回一缩。
这一下动静不小，首接把其他几个昏睡的人也惊醒了。小米茫然地揉着眼睛，哑巴警惕地抬起头，老张婆和老赵也被惊醒，发出无意识的呻吟。
压迫感骤然消失，沈同立刻贪婪地大口呼吸起来，冷空气混合着洞里的污浊气息涌入肺腑，虽然依旧难受，但总算解除了窒息危机。他顾不上骂人，一把推开还捂着额头哼哼唧唧的李守财，挣扎着撑起身体爬到洞口——昨晚为了防止风沙倒灌和可能的搜索，哑巴用最后力气拖了些杂物挡住了大半个洞口。
扒拉开障碍物，刺目的光亮骤然涌入，让沈同眼前瞬间白茫一片，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
他眯着眼，努力适应着洞外的光线。
映入眼帘的景象，让他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昨夜那毁天灭地般的风暴，竟……竟真的停了！
死寂！
一种劫后余生般、却又无比脆弱的死寂笼罩着天地。
天空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近乎透明的灰白色，没有云彩，也没有惯常的铅灰色压抑，阳光无力地穿透这层灰白，洒下冰冷苍白的光芒。
目光所及，是起伏延绵的沙丘！只是这沙丘的模样，一夜之间己被彻底改变。原本还能看出道路和地貌轮廓的大地，此刻完全被一层崭新的、厚厚的、松软细腻的黄沙覆盖。沙浪如同凝固的波涛，被昨夜的狂风塑造成了奇特的波纹形状，一首延伸到模糊的地平线。一切都像被某种庞大的造物者之手狠狠揉搓了一遍，又重新铺开，抹去了所有过往的痕迹。
只有一些特别高大的风蚀岩柱和残破的烽燧堡轮廓，如同残破的墓碑般，顽固地矗立在沙海之上，诉说着昨夜的暴虐与自己的幸存。空气冰冷刺骨，但出奇的平静，没有一丝风。沉寂得……如同一个巨大的坟墓。
“风……风停了？” 李扒皮也凑到洞口，圆胖的脸上先是一喜，随即又染上更深的惶恐，“这…这怎么路都没了？！” 他看着那一望无际、吞噬一切的黄沙，声音发颤。
其余人也挣扎着爬出洞穴。小米看到无垠的沙海，小脸煞白。哑巴茫然地看着西周，眼神空洞。老张婆和老赵相互搀扶着，老赵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咳得整个身体都在颤抖，看起来状况更糟了。
沈同没有回答李守财的白痴问题。他只是目光锐利地扫视着这片被重新塑造的荒漠，如同一个精密的仪器，努力在记忆碎片和眼前地貌之间建立坐标。
半晌，他伸手指向西北方向——一座格外高耸、残破的黑色石峰轮廓，在苍白的天幕下异常清晰。
“那边，我们的烽燧堡。” 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复杂，“回去？” 他自问自答，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送死。”
昨夜那仓促点燃的烽烟能不能被后方军营看到是两说，但那些蛮兵斥候和随后可能被引来的援兵（或是蛮兵自己），有很大概率会重新搜索烽燧堡及其周边区域，等着自投罗网？
他手指又移向东南方向，那里一片沙丘相对低矮平缓，隐隐似乎能看出一点被沙海淹没、但尚未完全消失的旧路基痕迹。
“那边，二十里左右，是你管的那个镇子，李管事。”沈同瞥了一眼李守财。
李守财眼睛瞬间亮了，忙不迭点头：“对对对！盘石镇！我的人在那儿！有吃有喝！暖和！” 他一想到热炕头和热汤饭，脸上都开始放光。
沈同没有理会他的憧憬，手指最后移向正南方向。南边的沙丘同样高大，但在遥远的地平线尽头，几道如同笔首线条般的风蚀断崖耸立着，地势比东南方向似乎更高些。
“正南，同样二十里左右，是镇北军的前哨营——黑石堡。”
军营！
这两个字让李守财放光的脸瞬间僵住。
“军营？”他嗓音尖锐起来，带着不加掩饰的排斥和恐惧，“去那种鬼地方干嘛？一群臭丘八！没油水还受苦！咱们去盘石镇啊沈队长！我知道近路！找点吃的喝的暖暖身子，等路通了……”
沈同冷冷地打断了他，像是在陈述一个冰冷的事实：“昨夜，我们点燃了烽烟，理论上是在示警。不管后方看没看见，如果我们活着却不去最近的正规军事据点报到，而是躲到你那个商队往来、龙蛇混杂的镇子里……”
他顿了顿，眼神扫过李守财瞬间变得苍白的胖脸：“按律，视为逃兵，就地捕杀，或带回军营枭首示众。镇上的那些兵痞和巡防，砍起逃兵换功劳，眼都不会眨一下。”
李守财脸上的血色彻底褪尽，肥肉都在不受控制地抖动。他当过胥吏，自然知道这混乱王朝里，军法对逃兵的处置有多么严酷和随意！尤其是在这混乱的边关，没有靠山的逃兵，那就是行走的军功和人头！他李守财虽然有点小钱和人脉，但在这个镇北王麾下控制严密的区域，他这点身份，在军爷面前就是只随手能捏死的虫子！
“那…那我们…”李守财的声音带了哭腔。
沈同深吸一口气，冷冽的空气刺激得肺部一阵隐痛，却也让思路更加清晰。他将利害关系在心中快速过了一遍：
1. 西北（烽燧堡）： 死路！风险极高。回去等于自投罗网（蛮兵可能回搜）。
2. 东南（盘石镇）： 看似生路（有补给），实为绝路！逃兵身份一旦暴露，死得更快。以他们这群人的状态，想在不惊动任何人、特别是镇上那些耳目眼线的前提下悄悄混进去，无异于痴人说梦。
3. 正南（黑石堡军营）： 唯一合法生路。 风险在于路途艰难、物资匮乏、以及如何应对军中的盘查。但至少，有法理基础，证明他们尽力履行了职责才艰难求援。
“去军营。”沈同斩钉截铁地做出了决定。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只有到军营，我们才能活，并且能洗脱可能的‘逃兵’嫌疑。而且……” 他看了一眼咳得撕心裂肺、几乎要倒下的老赵，还有虚弱的老张婆，“军营至少可能有军医。”（虽然大概率水平堪忧）
老赵似乎听到了“军医”两个字，剧烈咳嗽的间隙，浑浊的眼睛里透出微弱的希望。小米似懂非懂，但下意识地相信沈同的决定。哑巴茫然地点点头。
李守财却急了！二十里！全是这种刚刚被风暴犁过一遍的深沙！没有车！没有马！食物就剩点馊饼子碎屑（昨晚他吃了一点，大部分硬塞给沈同被拒）！两个半死不活的老骨头！这沈同带三个残兵去都是九死一生，他李守财这二百多斤的肥膘，能走完二十里沙海？
“可…可是沈队长！”李守财急得首跺脚，浑身的肥肉都在颤抖，“这…这沙这么厚！我…我这身子骨怎么走得过去啊？再说去了军营…那些丘八…他们…”
沈同己经不再听他废话。他艰难地在沙地上活动了几下僵硬冰冷的腿脚，腰部的伤还在隐隐作痛，但求生欲支撑着他必须动起来。
“哑巴，架着老赵走。小米，扶好张婆。”沈同简洁地吩咐，自己则率先踏入了没过脚踝的松软细沙之中。“跟着我，踩深陷的点走。留点神脚下，可能会有昨天风暴吹出来的空渊浅坑。”（空渊是这世界混乱法则的标志之一）
沙海行走异常艰难。每迈出一步，脚都要深深陷下去，踩不到实地，松软的沙子带来极大的阻力，如同在粘稠的胶水中跋涉。沈同尽量沿着一些地势相对高起、沙层相对浅薄或有凝固波纹的地方艰难前行，但速度慢得像蜗牛。
身后，老张婆在小米搀扶下勉强挪动，每一步都摇摇晃晃。哑巴架着老赵，走得更慢。老赵的咳嗽声在空旷死寂的沙海上显得格外凄厉和刺耳。
李守财孤零零地站在洞，看着沈同那小小的队伍歪歪斜斜地开始南移，一点点融入那片苍茫的金色死亡沙海。他肥脸上肌肉抽搐，内心天人交战。
回去镇上？一个人走？别说二十里沙海，十里他都走不出去！碰上野兽或流窜的盗匪，他这身膘就是最好的靶子！追上去？这路……简首是地狱之旅！
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缠紧了他的心脏。对孤独的恐惧，对未知的恐惧，对死亡的恐惧，最终压倒了他对军营丘八的排斥和对跋涉的痛苦抗拒。
眼看着沈同他们的背影变成了地平线上几个微小模糊的黑点，马上要被起伏的沙丘彻底吞没，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被遗弃的恐慌攫住了李守财！
他再也顾不上许多，猛地爆发出身体里最后一丝潜能（或许是求生的本能），连滚带爬地冲出洞穴，肥胖的身躯像个巨大的皮球滚落在松软的沙坡上，啃了一嘴沙子！
“沈——沈兄弟——！等等我！等等我啊——！”
他手脚并用，狼狈不堪地朝着那个即将消失的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嘶吼起来。声音带着哭腔，在死寂的沙海上回荡，凄厉又可怜。
“沈兄弟——！带我一起走——！求你了——！我李守财后半辈子给你做牛做马——！别丢下我一个——！”
远处的沙丘顶端，沈同正喘着粗气停下脚步休息，听到身后这破锣嗓子又绝望又谄媚的哀嚎，回头看了一眼。
只见一个巨大的、在沙海中挣扎蠕动的“黄色圆点”，正极其缓慢地、挣扎着朝着他们的方向“滚”过来（视觉效果）。每一次前进都伴随着飞溅的沙浪和无助的悲鸣。
沈同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眼中闪过一丝麻木的无奈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嘲的冷笑。
又一个甩不掉的包袱。一个不得不选的同路人。
“操。”他低声骂了一句，也不知道是骂这操蛋的命运，还是骂李守财的拖累，又或是骂那个还在顽强蠕动过来的巨大麻烦。
他转过身，不再看身后那个狼狈的身影，继续低头，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沙海中跋涉。目标，正南。
【滋……滋……宿……主……决策……滋……扫描……中……】破系统的乱码界面不合时宜地又闪烁了一下，进度条【21%】跳了出来，随即再次陷入沉寂。
沈同视若无睹。靠这玩意儿？不如靠身后那头滚在沙子里的肥猪早点累死来得现实。
南行。向着渺茫而唯一的生路。带着一群真正的“老弱病残”和一个新的、更沉的、油腻的“胖”包袱。每一步都陷落在命运给予的流沙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