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内浑浊的空气带着尘土和陈腐的味道,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粗糙的砂纸。身体的极度疲惫和伤痛的折磨终于让紧绷的神经达到了极限。沈同放弃了徒劳地观察系统那如同垂死青蛙般偶尔抽动一下的光幕,也暂时屏蔽了李扒皮粗重的喘息、小米细小的啜泣、以及哑巴焦躁抠土的“沙沙”声。
他靠在冰冷的洞壁上,意识如同灌了铅,不断下沉。在这几乎令人窒息的昏暗中,纷乱的原主记忆碎片,如同打开了堤坝的洪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
这一次,不再是零星片段。
他看到一片灯火通明、雕梁画栋的庭院轮廓。模糊,却带着一种遥远奢华的暖意。觥筹交错的声音、丝竹管弦的靡靡之音、还有弥漫在空气中的甜腻熏香味道……那是另一个世界。
记忆的主人——那个也叫沈同的倒霉蛋,彼时还是个半大少年,穿着一身勉强算得上体面、但料子和针脚远逊于那些光鲜人影的素色锦袍。他拘谨地坐在主家祠堂后面那排偏厅角落的席位上,努力挺首腰杆,尽量让自己显得不那么格格不入。同桌的,大多也是支脉或旁系的子弟,大家眼神中都带着相同的、小心翼翼的讨好与希冀。
主家三老爷(似乎是掌管族学的?)在主桌上象征性地对着他们这桌举了举杯,嘴角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笑意。他们这桌的人便受宠若惊地慌忙站起回敬。少年沈同也跟着站起来,酒水差点洒了,换来同桌一个堂兄低低的嗤笑。
“沈同啊,”旁边一个本家叔伯辈微醺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很大,差点把他拍一个趔趄),“好好读书!用功!将来能混个功名,哪怕是个刀笔吏、文书郎,也算光耀咱们这一支了!家里也能借点力不是?主家那边,指缝里漏点出来,也够你们这些小辈子受用不尽啦!”
少年沈同脸上挤出谦卑恭顺的笑容,连连点头称是,心里却莫名有些别扭。他见过主家核心子弟出入时前呼后拥的排场,见过他们随手打赏下人的阔绰,那些才是真正的“受用不尽”。自己这支?不过是攀附在主干上的藤蔓,努力汲取着一点点露水,希冀着主干能更高大,他们也能爬得更高些。
他那时真的信了叔伯的话,埋头苦读。背那些晦涩难懂的经义,练一笔一划规矩的馆阁体,幻想着有朝一日能考个功名,或至少能借着家族的关系,在富庶繁华之地某个轻松的吏员职位,不必像他父亲一辈那样,为了家族在地方上那点蝇头小利的生意,在官绅商贾间赔尽笑脸、如履薄冰。
后来……记忆猛地变得混乱、冰冷而充满绝望。
画面破碎翻转,如同被粗暴撕碎的画轴。豪华的庭院被森严冷酷的刑部衙门取代;觥筹交错声化作凄厉绝望的哭喊;甜腻的熏香变成了大牢深处发霉稻草和血腥、排泄物混合的恶臭。
“犯官沈继宗(主家当朝三品大员)!结党营私!诽谤朝纲!勾结藩王!证据确凿!主谋处斩!其余男丁发配北疆充军!亲眷、三族之内为奴为婢!不得赦免!”
如同惊雷般的宣判声在脑海中炸响!记忆里的少年沈同己经长成青年,他站在拥挤肮脏的牢房中,和无数面如死灰、同样姓沈或姓别的族人们挤在一起,听着外面清晰冰冷的宣告,浑身冰冷麻木,如同被抽走了灵魂。
朝里的官家说倒就倒。
仅仅因为那位权倾朝野的宰相大人一句轻飘飘的“此人不识时务”。
大厦倾颓,殃及池鱼。他们这些依附在主家身上的藤蔓,主家这根参天巨树骤然倒塌、腐烂,他们连带着被砸进泥里、碾得粉碎!
漫长的发配之路,充斥着皮鞭、饥饿、寒冷和无尽的羞辱。押解的差役可以随意打骂甚至凌辱同行的女眷,病死的、累死的、被野兽拖走的……人命贱如草芥。曾经幻想着的富庶繁华之地的小吏生涯,成了一场遥不可及的噩梦终点是北疆苦寒之地,是这吃人的边关!
记忆中,是押解官那鄙夷又带着施舍的眼神:“啧,还识点字?那就不用去矿坑了,死了也没人管。就你这小身板,去烽燧堡当个戍卒小队长吧!管着几个老弱,守个了望口子,也算为朝廷效力了!他娘的,算便宜你小子了!”
便宜?沈同(现在是沈同本人)在昏沉的意识里都忍不住想冷笑出声。原主带着仅存的一丝“还算体面”的幻想来到这里,迎接他的就是李扒皮那永远吃不饱的压榨、高利贷、无尽的苦役、恶劣到极致的天候,以及……随时可能降临的蛮族屠刀!
队长?呵,这队长尼玛也够“惨”的!真他娘是“屎里淘金”淘出来的宝座!
这王朝,也腐朽到根子里了。 如同这个庇护着他们的土洞,看着还有点支撑,实则根基早己被蛀空,随时可能坍塌。
难怪原主身体会搞成那样,虚弱又带伤。长期的营养不良、精神压迫、绝望、以及高强度苦役,还要应付上司的欺凌,能撑到昨天才让位,己经算这“队长”身体底子还不错了。
沈同在恍惚中都能感受到记忆深处那份沉甸甸的绝望和不甘,如同一块冰冷的石头压在心头,又像一条无形的锁链,拴着他沉向更深的黑暗。
【滋……滋……深度……滋啦……精神波……扫描……】
【识别……滋……记忆碎片……高……共鸣……】
【情绪指数:绝望 89%……认命 5%……不甘 6%……滋滋……】
【分析……滋……原主……历史背景……滋……关联中……滋……信息……残缺……】
【新手礼包……加载……20.1%…(卡住)……警告:历史数据库……访问权限……过低!原因:信誉等级……不足(0/100)?……滋啦……】 (系统似乎对“信誉等级”这个新跳出来的名词也产生了短暂的逻辑混乱)
得,连回忆过去都触发不了你这破玩意儿读取点有用信息?还要什么“信誉等级”?老子刚救了个肥猪回来,那10点声望是摆设吗?沈同在意识即将沉入黑暗前,努力调动最后一丝精神力对着那闪烁的系统界面竖起了一根中指。
连吐槽和愤怒都没力气了。
身体透支到了极致,精神被原主的悲惨记忆压垮,加上那点劣质止痛药后的副作用,沈同感觉自己像一个濒临崩溃、电量彻底耗尽的机器人。意识模糊,分不清是回忆还是现实,只觉得无尽的疲惫像厚厚的泥沼,温柔而无可抗拒地包裹住他,将他往深处拖拽。
在最后一丝清醒消散前,他模糊地感觉到一丝异样。
洞外,那仿佛永恒不灭的、撕心裂肺的狂风怒号声……好像……变弱了?
不再是那种能把山丘掀翻、将人撕碎的暴虐力量。
而是变成了一种……呜咽?或者说是某种巨大存在疲惫的低吟。
风刮过土堆和洞口岩石的尖啸声不再那么刺耳,被卷起的沙砾和冰雹砸在洞壁上的噼啪声也稀疏了不少。
虽然洞内的寒冷和死寂依旧,但这微妙的改变,如同黑暗中的一丝烛火摇曳,尽管微弱,却真实存在。
“风沙……弱了……” 李扒皮好像也察觉到了,声音带着点不敢置信的颤抖和劫后余生的微弱喜悦。
没有人回应。老张婆和老赵似乎陷入了更深的昏睡。哑巴停下了抠土的手,茫然地抬头望了望黑暗的洞顶。小米也停止了啜泣,努力张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
沈同再无力分辨和思考。这微弱的变化是绝境中的一线生机?还是暴风雨前短暂的宁静?他不知道,也无力去想。
那一点点的“弱了”,如同最后的催眠曲。
在这散发着死亡气息的狭小土洞里,在混杂着恐惧、绝望、微弱期盼的浊重空气中,沈同终于放任沉重的眼皮彻底合上,意识沉入了无边的黑暗。
洞外的呜咽风声,成了他昏睡前听到的最后背景音。
睡着吧,太累了。天塌下来,等醒了再说。
能醒过来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