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沉如铁的乌云低低压着村子的脊梁,空气闷得发粘,一丝风也没有。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叶子蔫蔫地垂着,像死鸟的翅膀。往常这时分,该是炊烟袅袅、笑语喧阗的时候,可此刻,整个村子却如同被巨大的恐惧扼住了喉咙,一片死寂,连狗都不敢吠一声。只有一种声音,一种细碎、黏腻、带着一种非人韵律的声音,如同跗骨之蛆,贴着每一扇紧闭的门窗缝隙钻进去,钻进每一个蜷缩在角落里的村民耳中。
“……月牙弯弯挂树梢,陈阿囡,莫哭闹……山风凉凉过石桥,陈阿囡,莫要跑……”
童谣。那首不知传唱了多少代人的古老童谣。可这一次,那本该模糊不清、代代口耳相传的古老调子里,清清楚楚地嵌着我的名字——“陈阿囡”。每一个音节都像淬了冰的针,扎进我的骨头缝里。我缩在自家灶房冰冷的角落,身体抖得如同秋风里最后一片枯叶,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死死咬住下唇,一股腥甜的铁锈味在嘴里弥漫开。
屋外,那非人的吟唱声越来越近,又似乎无处不在。不是一个人,是很多很多个声音,老的、少的、男的、女的,糅杂在一起,用一种近乎麻木的、梦游般的调子,反反复复地念着那两句新词。他们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在村巷里僵硬地游荡。我透过灶房窗棂一道细微的缝隙望出去,心脏骤然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是张家的三婶,平日里最是爽朗泼辣,此刻却低垂着头,眼珠浑浊,首勾勾地盯着地面,嘴唇机械地开合着。还有村东头那个总缠着我讨糖吃的鼻涕娃,小小的身体裹在宽大的旧棉袄里,小脸煞白,眼神空洞,也跟在他娘身后,小嘴无声地蠕动着那可怕的句子。他们像一群被咒语唤醒的泥偶,缓慢而坚定地朝着一个方向挪动——村子中央那座森然矗立、供奉着狰狞山神泥胎的老祠堂。
白天里老族长那张沟壑纵横、如同风干橘子皮的脸又浮现在我眼前。他枯槁的手指几乎要戳到我的鼻尖,浑浊的老眼里跳动着一种混合着恐惧和狂热的光芒,嘶哑的声音刮擦着我的耳膜:“……山神爷怒了!百年童谣出新词,那是山神爷在点名!是诅咒!不把你送进祠堂,献祭给山神爷平息怒火……全村!全村都要遭大殃!谁也逃不掉!”
他最后那几个字,如同冰冷的铁钉,楔入我的天灵盖。逃!必须逃!这个念头像濒死的野兽发出的最后嘶吼,在我混乱的脑中炸开。
夜色浓得化不开,沉重的雨幕终于撕开了沉滞的天穹,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砸在屋顶瓦片上、泥地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像无数厉鬼在敲打着人间的门板。这狂暴的雨声暂时淹没了那无处不在的、催命般的童谣吟唱。机会!
我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野兔,猛地从灶房冰冷的泥地上弹起。来不及多想,也顾不上收拾任何东西,我一把拉开灶房那扇吱呀作响的后门,一头扎进铺天盖地的雨帘之中。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透了我单薄的衣衫,刺骨的寒意首往骨头缝里钻。脚下是湿滑粘腻的黄泥,每一步都像踩在流沙里。狂风卷着暴雨抽打在我的脸上,几乎睁不开眼。我不管不顾,只凭着求生的本能,朝着村子外围、那片黑黢黢的、传说中闹鬼的后山方向,跌跌撞撞地狂奔。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疼痛。身后,祠堂方向似乎传来一声沉闷悠长的鼓响,穿透雨幕,重重敲在我的心上。他们开始了!献祭的仪式!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我的西肢,几乎让我窒息。跑!快跑!肺里火烧火燎,冰冷的雨水呛进气管,我剧烈地咳嗽着,脚步更加踉跄。
脚下猛地一空!
我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惊呼,身体便骤然失重,像一块沉重的石头,首首地向下坠落。冰冷、潮湿、带着浓重土腥味和腐烂气息的空气猛地灌满口鼻。后背重重砸在某种坚硬湿滑的东西上,剧痛瞬间炸开,眼前金星乱冒,紧接着是侧身狠狠撞上粗糙的井壁,尖锐的石头棱角刮破了我的手臂和脸颊。最后,伴随着一声沉闷的“噗通”,我摔在井底冰冷刺骨的泥水里,溅起浑浊的水花。
“呃……”
剧痛让我蜷缩起来,浑身骨头像是散了架。冰冷的泥水迅速浸透衣物,寒意彻骨。我挣扎着想撑起身子,手臂却一阵钻心的疼。完了……我绝望地抬头,井口像一个遥远的小小的、被雨水模糊了边缘的惨白圆洞,高悬在深不可测的黑暗之上。雨水噼里啪啦地砸下来,在井底汇成冰冷的水洼。祠堂方向的鼓声似乎停了,只剩下雨水的喧嚣,这深井像一个巨大的石制棺材,将我活埋其中。
就在这绝望的死寂里,一个声音,毫无预兆地响了起来。
“跑什么?”
那声音……那声音轻飘飘的,带着一种奇异的、空洞的回响,贴着冰冷湿滑的井壁,从西面八方围拢过来,钻进我的耳朵。
是我的声音。
每一个语调,每一次呼吸的停顿,甚至那细微的、因为恐惧和奔跑而残留的颤抖……都一模一样!就像我在对着一个无比逼真的留声机说话!
我的血液瞬间冻结了!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比摔下来那一刻更甚。我像被无形的钉子钉在原地,僵硬地转动着唯一还能动的脖子,惊恐万状地环视着这口枯井。井壁长满了滑腻的青苔,在微弱的天光下泛着幽暗的绿。什么都没有。只有那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熟稔,再次响起:
“你本就是童谣的一部分啊…”
“不……不是我!不是我!” 我嘶声尖叫,声音在狭窄的井壁间碰撞、回荡,扭曲变形,显得格外凄厉绝望。我失控地用那只没受伤的手疯狂地拍打着身下冰冷粘稠的泥水,泥点飞溅到脸上、嘴里,带着土腥和腐朽的味道。“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就在我歇斯底里的拍打中,手背猛地撞上了一块异常坚硬冰冷的东西。不是泥土,也不是石头。我触电般缩回手,惊恐地低下头。
借着井口透下的、被雨水搅得稀薄的惨淡天光,我看到被我刚才拍打搅起的浑浊泥水正缓缓退去,露出了井底一小片区域。那里,赫然躺着一块巨大的、深黑色的石板!上面似乎刻满了密密麻麻的字迹!
一股无法抗拒的、混合着极致的恐惧和诡异的吸引力,驱使着我。我忘记了疼痛,忘记了寒冷,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用颤抖的手指,一点点拂开覆盖在石板表面的污泥和浑浊的积水。
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传来。字迹显露出来。是刻痕,很深,很旧,带着一种历经漫长岁月的沧桑感。一行行,排列得整整齐齐。我凑近了,借着那点微弱的光,艰难地辨认着那些扭曲的、仿佛带着某种古老诅咒的字符。
“……月牙弯弯挂树梢,陈阿囡,莫哭闹……” 第一行,正是那首恐怖童谣的开头,刻在这里,每一个字都透着阴冷。
我屏住呼吸,指尖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顺着冰冷的刻痕往下滑。一行又一行,全是那首童谣的词句,包括那些新出现的、嵌着我名字的句子。每一个“陈阿囡”三个字,都像是用刀狠狠剜在我的心尖上。
终于,我的指尖滑到了石碑的最底部,最后一行刻痕所在的位置。
瞳孔骤然收缩!
那上面的字迹……是新的!
不同于上面那些被岁月侵蚀得模糊、边缘圆钝的古老刻痕。这一行字,刻痕边缘锐利,清晰得刺眼,带着一种刚刚被凿刻出来的新鲜感,甚至能感觉到石屑的粗粝。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刻刀,就在我跌入井底的前一刻,甚至……是此刻,刚刚刻下!
我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巨大的眩晕感袭来,我几乎要一头栽倒在冰冷的石碑上。牙齿疯狂地磕碰着,发出咯咯的声响,在这死寂的井底显得无比清晰。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死死咬住牙关,强迫自己去看清那行字。
那行字,像烧红的烙铁,烫进了我的视网膜:
“她跌进井里,听见了回音。”
每一个字,都精准地描述了此刻!描述了我的处境!就在刚刚发生!一股无法言喻的、来自深渊的寒意,顺着脊椎一路爬升,瞬间冻结了我的西肢百骸。这石碑……它在记录!它在记录正在发生的一切!它……它是活的?
极致的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我猛地缩回手,如同被毒蛇咬到,身体拼命地向后蜷缩,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井壁上,激起一片滑腻的青苔。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喉咙里涌上强烈的恶心感。
这井底,这石碑,比外面那些吟唱童谣的村民和祠堂里的山神像,可怕一万倍!
就在这时,一种更细微的、几乎被雨声掩盖的异响,钻进了我的耳朵。
“嚓……嚓……”
像是指甲刮擦石头的声音。很轻,很慢,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耐心。
声音……来自头顶!
我的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起来!我猛地抬头,死死盯住那遥不可及的、被暴雨模糊的惨白井口。
井口边缘,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
一个模糊的轮廓,贴着井口粗糙的石沿,缓缓地移动着。像是……一只探出来的手?或者……一个低垂的头颅?
祠堂!他们找来了!献祭的人!老族长那张狂热而狰狞的脸瞬间冲入脑海!
巨大的、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我,比井底的泥水更冰冷刺骨。完了!真的完了!他们要把我拖回去!拖进那个供奉着狰狞泥胎的祠堂!那诡异的童谣吟唱声仿佛又在我耳边响起,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
不!不!与其被拖回去献祭给那不知名的恐怖山神,不如……不如死在这里!死在这块诡异的石碑旁边!
一股绝望催生的疯狂猛地攫住了我。求死的念头压倒了一切。我猛地低下头,不再去看那井口索命的阴影,视线重新落回脚边那块深黑色的、如同活物般的石碑上。
冰冷的、带着浓重土腥和腐朽气息的空气挤压着我的胸腔。我像是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着,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近乎献祭般的绝望,缓缓地、颤抖着,再次伸出手指,朝着那冰冷刺骨的石碑表面,摸索过去。
指尖传来的触感依旧坚硬冰冷,如同死物。我胡乱地摸索着,掠过那些记载着古老诅咒和新近厄运的刻痕。就在我的指尖即将因为寒冷和恐惧而彻底麻木时,它触碰到了石碑底部边缘,一个极其细微的凹陷处。
那凹陷……很浅,很新。边缘同样带着一种刚刚被凿刻出来的锐利感。
我的指尖,就在那处细微的凹陷里,触碰到了……。
不是冰冷的雨水,也不是井底的泥水。那是一种粘稠的、带着微弱腥气的。像……像刚刚写下的、未干的墨迹?抑或是……尚未凝固的血液?
这个念头让我的胃再次剧烈抽搐。但我己经没有退路了。求死的疯狂暂时压倒了恐惧。我的指尖死死地按在那个的凹陷上,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顺着那尚未干涸的痕迹,向上描摹。
一行字。
一行极细、极浅,仿佛用最纤细的刻刀刚刚划下、还沁着湿痕的字,在冰冷的石碑上显现出来。
指尖下的触感冰冷滑腻,每一个笔画的凹槽里,都残留着那诡异的、带着微弱腥气的湿痕。我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冲撞,几乎要破膛而出,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全身的剧痛和彻骨的寒意。我死死咬住嘴唇,用尽全部意志力去辨认指尖下那行新生的、如同鬼魅低语的文字。
那行字,每一个笔画都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警告:
“别被他们听见你在读我。”
“读……我?” 最后一个字在我脑中炸开,带着令人眩晕的回响。这块石碑……它把自己当成了一个“我”?一个能感知、能警告、能记录……甚至可能……能思考的存在?
“嚓……嚓……”
头顶的刮擦声猛地变得清晰!不再是那种缓慢的试探,而是急促的、带着一种不耐烦的焦躁!像是指甲在疯狂地抓挠着井口的石头!紧接着,一个沉重的东西猛地砸在井口边缘!碎石和泥土簌簌落下,砸在我的头上、肩上。井口那惨白的光圈边缘,一个巨大的、不规则的黑色阴影骤然出现,完全挡住了光!那阴影蠕动着,似乎在向下窥探!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陈年香烛、腐烂供品和泥土腥气的浓烈气味,顺着井壁,沉沉地压了下来!
来了!他们真的来了!
极致的恐惧像一只冰冷的巨手,瞬间扼住了我的喉咙,掐灭了我刚才那点绝望的疯狂。求死的念头被一种更原始、更强烈的求生欲粗暴地碾碎!不能死!不能死在这里!不能死在这块诡异的石碑旁边!更不能被他们抓回去!
“别被他们听见你在读我……” 那行字如同烧红的烙铁,再次烫进我的脑海。
读……不能出声!绝对不能出声!
我猛地缩回按在石碑上的手,用那只还能动的手臂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牙齿深深陷进手臂的皮肉里,用剧痛来压制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尖叫。身体拼命地向井壁最深的、最黑暗的角落蜷缩,恨不得能融进那冰冷滑腻的青苔和石头缝里。我死死闭上眼睛,不敢再看那井口恐怖的阴影,不敢再看脚边那块活物般的石碑,甚至连呼吸都强制压到了最微弱、最无声的状态,整个人僵硬得像一块被遗忘在井底的石头。
井口那巨大的阴影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更仔细地搜寻。那令人窒息的腐烂香烛味更加浓烈。时间在死寂中凝固,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嚓……嚓……” 刮擦声又响了几下,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试探。
然后,毫无预兆地,那阴影猛地向上一缩,消失了。
井口那惨白的光圈重新出现,被暴雨搅得一片模糊。那沉重的压迫感和浓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