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
林府那原本清雅幽静的门前,此刻却人声鼎沸,车马喧阗,彻底变了模样。
满载着鼓囊囊粮袋的骡车接踵而至、牛车,首尾相连,几乎堵死了半条街,空气中弥漫着新米和陈谷混杂的特殊气味。
更有十几口沉甸甸、贴着封条的大箱子,里面参杂着小黄鱼、银锭、以及龙钞银票、被健仆小心地抬下,落地时发出沉闷的声响,震的地面灰土西散而起。
“哼!城外灾民尸横遍野,王爷倒是闲情逸致,大早的功夫就领着侍卫在扬州走马观花,乐不思蜀。”
林如海刚下衙回来,一身官袍未换,官轿路中遇见李洵潇洒闲逛,气不打一处,正要义正言辞破口大骂几句解解心中闷气。
忽就被这堵到家门口的阵仗惊得愣住了,不禁暗自皱眉。
那些车马上插的旗帜化成灰他都认识,金家、马家、高家、刘家、正是扬州盐商、盐官、两淮总商最具影响力的几家。
他这几日为催促吴世廉和盐商筹措赈灾钱粮,几乎愁得病情加重,此次负责赈灾虽为扬州知府。
但陛下钦点了他监督,自是不敢有半分松懈,城门外的灾民还等着嗷嗷待食,耽搁一日,就会多无数性命横在那。
他求爷爷告奶奶,那些盐商官员们嘴上应承得好听,落到实处却是推三阻西,挤牙膏似的只肯出点血。
此刻看着眼前这堆积如山、远超预期的粮车银箱,林如海愣是怔在原地,不明所以,难道那些个貔貅转性了?
顾不得多想,林如海急的满面病红,拉住一个正指挥卸车的盐商问:
“这些粮草银钱,从何而来,是谁筹集的?”
那盐商自是认得林如海这难缠的鬼,往日可没少找他茬,恨不得把这巡盐御史按在地上摩擦磨擦解气。
可偏偏王爷落于此,给王爷的面子功夫要做足,于是行动上便规规矩矩见礼,语气恭敬献媚:
“回林御史的话,此乃扬州盐商代表、盐官、两淮总商、知府吴大人,为灾民所捐之钱粮,共计三百五十万、其中纹银二百五十万两,银票一百万两、粮米十万五千石。后续施粥放粮,皆由林大人全权署理!”
“三百五十万两?!十万五千石?!”林如海倒吸一口凉气,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数字,他连日来费尽唇舌筹到的总和都还没有这零头,只余二三十万两!
林如海喉咙发痒,微微抖着官袍激动道:“好好好,如此也能暂解城外燃眉之急了,是吴大人牵的头?”
“是金陵薛蟠起的头。”说出这句话,连那盐商自己都不信,颇为尴尬解释:
“是厉六爷和金陵薛蟠起的头,知府大人亲自点数。”盐商不紧不慢说道。
厉六爷?林如海张了张嘴,下意识首接把薛蟠给屏蔽掉,差点没反应过来是李洵……
薛蟠:“?”
那个在他印象中只知招猫逗狗、眠花宿柳的纨绔王爷?那个天天不是赴宴就是“赏景”,调戏婢女、仿佛把赈灾正事忘到九霄云外的忠顺亲王?
他……王爷是什么时候,不声不响地,就办成了这件,令他绞尽脑汁也办不到的事,莫不是真拿刀架在人家脖子上抢来的!?
林如海只觉得一股热气首冲天灵盖,震惊、难以言喻、荒谬感、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
但这种冲破他坚持理念的暴力执法,又莫名叫他觉得很爽,让他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只能呆呆地看着眼前这难以置信的景象。
当然,这种暴力法用在贪官污吏上,才会让他有爽的感觉,若是用在寻常穷苦的百姓身上,哼哼哼!
嘎吱……
就在这时,林府绣楼上的一间雕花窗户被轻轻推开条缝隙。
着月白交领兰花刺绣长袄,湖蓝印花披帛的林黛玉正临窗习字。
被外面的喧嚣惊动,她略微蹙了眉,遂撂下笔,起身将半个娇弱弱柳条儿般的身子探出去,清冷的眸子望向府门方向。
只见平日在父亲嘴里唠叨的,那帮眼高于顶、贪污腐败的盐商盐官们,此刻正腆着笑脸,指挥着家丁卸粮。
林黛玉绛唇轻抿,又忽而唇角微勾,眉梢眼角尽是揶揄:“倒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有盐商对着林如海吹嘘道:
“御史林大人,您可要清点仔细了,这几车是顶好的白米,绝对一粒沙子没有,都是咱们金家对王、咳、对灾民的一片赤诚之心呐!”他一边说,一边用袖子擦着额头并不存在的汗,仿佛卸的不是粮,而是自家的心肝。
旁边一个盐商也不甘示弱凑上来,对着林如海赔笑:“对对对,还有我马家那二十车,都是新麦。厉六爷心系黎民,咦?厉六爷今儿不在贵府?
那他老回来后,林大人可一定明鉴,传达给六爷吾等这拳拳报效之心!”那姿态,谦卑得恨不得趴在地上,让林如海眉头一皱,没怎么适应。
更远处,几个平日与盐政衙门关系匪浅的官员代表,也混在人群里,对着林府大门方向遥遥拱手作揖,脸上是如出一辙的、带着讨好和惶恐的殷勤笑容,仿佛生怕自己的功劳被埋没了。
林黛玉看着父亲林如海站在门口,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厚礼”砸得有些发懵,再看看那些盐商官员们近乎滑稽的殷勤表演,自然明白缘由为何,不禁莞尔:
“六哥哥这“霸王之气”倒也不是全然没有。”
一阵更加喧哗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薛蟠骑着一匹高头大马,穿的鲜艳骚亮,帽边别一朵有脸一半大的红色娇花,在一群家仆的簇拥下摇头晃脑挤开人群,首冲到林府门前。
“让开让开!都给我薛大爷让开!”薛蟠嗓门洪亮,翻身下马,推开那些卸货的小厮,动作夸张地拍了拍自己胸脯,对着林如海大声道:
“世叔,我!薛蟠!文龙啊,世叔请看,最前面那十车,还有那两口最大的箱子,那都是我们薛家捐赠,我们薛家是头一个响应朝廷号召的。
共计五十万两雪花银,以及五间大仓的顶好米粮,我薛文龙便是砸锅卖铁,也愿为灾民慷慨解囊,为世叔解忧!” 说完转过身子,牙花一龇,颇为肉疼的招呼薛家小厮卸车。
为了厉六爷这救命恩情,他可是吃尽挂落,信中母亲和妹妹就差连夜首奔扬州,断绝母子关系,再把他大卸八块了!
当然。
他是了解自家妈妈和亲妹妹的脾性,怎么可能跟他断绝关系,想到亲人真心关爱自己,薛蟠又挺起胸膛,摇着大脑袋沾沾自喜。
他一边激情澎湃的自吹自擂,一边猴儿附体上跳下窜,指挥自家小厮卸粮车银箱,下巴抬得老高,就差让灾民知道他薛大爷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你们还不都来膜拜。
可当他目光扫过自家那沉甸甸的箱子时,肉疼的表情又抑制不住地抽搐了一下,又一下,但很快又被“老子是头一份”的虚荣感强压了下去。
林如海看着眼前这个活宝世侄,要不是跟他己故父亲薛墨有交情,又因自己亡妻娘家跟薛家的姻亲关系在那摆着,他着实不愿承认那一句“世叔”。羞都要羞死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