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意外,就是故意。
左右御林军还未到扬州,李洵决定,没事儿还是去林黛玉那边喝口茶。
不请自来,掀开帘子就进去。
小姑娘正在写字。
见李洵来了。
她手里的帕子一瞬间成了麻花状,两弯罥烟眉紧紧蹙起,盯着李洵欲言又止半晌,身上的那拧巴的力道却又忽然松懈了。
轻轻叹了口气,林黛玉起身先纳福,素手捏着帕子一翻:“六哥哥您请坐罢。”
李洵没正形的一笑:“本王还以为,你就打算让我站着。”
林黛玉下意识白了李洵一眼,转身去拿茶具,替他倒上一杯热滚滚的香茗,故作镇定自若道:“六哥哥且试试这茶如何。”
“恩,清淡。”李洵一边吃茶一面问:“怎么不见红缨和雪雁?”
黛玉就在李洵对面坐下,轻的像要被一阵风吹走,两只素白小手捧住身前的茶杯,边轻轻旋转着,边假意嗔怪道:“谁知道呢,一大早两人就被晴雯给拉走了!”
晴雯自是李洵派过去把雪雁给引开,但他不会说,好奇道:“哦,一会子回来本王可要好生问问她们,丢下姑娘,作什么逍遥了,答不上来可要罚的!”
李洵正想给黛玉把脉,手一伸过去,却是两声清咳,从门口传来。
林如海神不知鬼不觉,鬼知道什么时候,他就跟班主任似的站在窗户口了,把李洵莫名吓了一跳。
“王爷!”
林如海黑沉着板正的脸走进黛玉闺房,他今儿说什么也要把这混账王爷夹在腋下,带去城外视察灾民,监督赈灾。
否则自家这颗小花朵别说白白被摘,只怕连花盆都被混账王爷给端走了!
黛玉乖巧站在林如海身后,似得到靠山般,用帕子掩了嘴角,眼底似得意,又似解脱的笑容怎么也藏不住。
啧!有没有谁来把林如海关起来的?李洵在心里抱怨,却也不会真那么干,看他那架势,想必是不罢不休。
李洵不耐烦的起身,背起手瞪着他:“本王己经全盘交给你打理赈灾一事,怎得又来叨扰?”
“王爷还是要去监督监督为好。”林如海恭恭敬敬一礼:“也算是监督本官,免得说监守自盗。”
……
扬州城外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绝望的、混合着尘土、汗臭和淡淡腐烂气味的沉重气息。
粥棚前,黑压压的人群一眼望不到头。他们衣衫褴褛,大多己辨不出原色,破布条般挂在嶙峋的骨架上。
一张张脸被饥饿刻满沟壑,眼神空洞麻木,状若行尸走肉,只有在望向那冒着热气的粥锅时,眼神才恢复些求生的光亮。
几个瘦得皮包骨的孩子蜷缩在母亲的怀里,连哭泣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发出小猫似的微弱呜咽。
老妇们蹲在人群边缘,手里捏着小撮灰白色的土,艰难地往嘴里塞,这东西不知吃死多少人了,即便只是暂时骗过胃,也要吃下去。
“呸,又是这狗官,做样子给谁看呢!”
“上回施粥,那稀汤寡水,能照见人影,米粒儿都能数清楚。”
“官老爷们自己吃得满嘴流油,几时管过咱们死活?怕是又要糊弄上面来的大官儿。”
“我听说这次是巡盐御史林大人监督,赈灾也是林府那边拉来的粮食…”
“是叫六爷的公子募集而来,快看,就是那位面容俊俏的哥儿。”
有灾民拿手当遮棚伞横在眉眼之间,指着从城里走出来,满脸无精打采连打好几个哈欠的李洵。
扬州知府吴世廉站在粥棚最显眼的位置,一身簇新的官袍在灰暗的背景下显得格外刺眼。
他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忧国忧民,不时用一方雪白的丝帕掩住口鼻。
两淮转运使彭德,脸色阴沉,目光扫过黑压压的人群,带着厌烦和警惕,生怕这群叫花子扑过来把他吃掉,好在有兵丁维持情况。
盐商代表金守富等人则站在稍后,拿扇子呼哧呼哧扇,“这臭气熏天的,若不是王爷要来做做样子功夫,便是老娘死了,我也不会来!”
正说着,他们就看见李洵和林如海,一前一后往粥棚走来,众人立即迎上去见礼,腿也不疼了,腰也不酸了,天儿也不热了,味也不臭了。
“啧啧啧啧啧,真是可怜见的,作为父母官,本官尤为痛心啊!”
“六爷真是爱民如子,那么热的天,仔细中暑,快给六爷端碗冰镇绿豆汤来。”
“莫要抢、莫要抢、都能吃饱……”
李洵跟他们虚与委蛇打着哈哈:“大家都是爱民如子!”同时假装嫌弃林如海,对吴世廉他们抱怨:“这厮非要本王来受苦,还威胁本王,不来就参本王一本,着实惹本王气恼的紧!”
林如海一身半旧的深色常服,站在巨大的粥锅旁,眉头紧锁。
他无视了吴世廉假惺惺的关切和周围灾民怀疑的目光,亲自拿起一根长长的木勺,在热气腾腾的粥锅里用力搅动了几下。
接着舀起满满一勺,倒入旁边粗瓷大碗里,米粒,粘稠得几乎能挂勺。
“拿筷子来。”林如海声音不高,颇有威严。
一个衙役连忙递上一双干净的竹筷。林如海接过,在无数双灾民眼睛的注视下,将其中一根筷子,稳稳地、垂首插入了那碗滚烫的稠粥中央。
筷子,稳稳地立在碗心数秒方慢慢倾斜,见如此,林如海才松了口气。
“诸位父老乡亲,林某知道,官府失信己久,知道你们受尽苦难,知道你们饿,知道你们冷,知道你们心中怨愤。”
他环视着那一双双燃起微弱希望却又充满警惕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今日这粥,筷子插上,立而不倒,是实打实的稠粥,是能活命的粮食,不是糊弄人的清水汤!
这粥棚,开一日,便是一日这样的粥,在下林如海在此立誓,若有半点虚假,立即摘下那乌纱帽辞官当个农夫!”
灾民短暂的沉默后。
人群中爆发出压抑己久的哭声、喊声、感激的叩头声,信任,如同微弱的火苗,在绝望的废墟上艰难地重新燃起。
“是林大人。”
“林大人果然没有骗咱们。”
人群开始骚动,争先恐后地向前涌来,秩序眼看就要失控。
“肃静,排队,按序领粥!谁敢哄抢,军法从事。”扬州知府立即命衙役上前维持秩序,可不能把王爷给伤到了。
……
李洵打着哈欠,冷不丁看见城门打开,他立即乐了。
薛蟠穿着一身花团锦簇的锦袍,挺着胸脯,声音洪亮,生怕别人听不见,老远地就在招呼:
“厉六爷、厉六爷、我薛蟠、薛文龙,怎么样?我们薛家的粮米是不是最新鲜的,这香味我在青楼……咳、我在里面都闻到了。”
薛蟠走到李洵身边,继续唾沫横飞:“这五十万两的雪花银,和五间大仓的好米,花得值啊!我薛蟠,薛文龙,头一份儿!”又冲着林如海朗声道:
“世叔、世叔、你可要给我记上、记在第一排呈给陛下……”
林如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