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
黑影消失了。
一切归于平静。
我和赵小湖见李自学一副要死的模样,连忙送他去医院抢救,然后通知他老爹,陈老歪来缴费签字。
虽然陈老歪和李自学亲妈离婚了,但毕竟是父子。
我和赵小湖做了好人好事,便就离开,不愿意跟陈老歪有过多牵扯。
而手腕上那圈细微的红线,像一道无形的烙印,时刻提醒着我那个雨夜戏台的承诺。
它不疼不痒,只是偶尔会传来一丝微弱的温热感,仿佛连接着某个遥远而执念的魂灵。
听说他出院后,像是换了个人,沉默寡言,眼神躲闪,再也没出现在赵小湖工作的殡仪馆附近,甚至搬离了原来的住处。
有人说他回了老家,有人说他去了南方。
赵小湖对此只是冷冷地“嗯”了一声,像是掸掉了一粒恼人的灰尘。
对她而言,那疯子是死是活,是幡然悔悟还是吓破了胆,都己无关紧要。
她只关心一件事——兑现对柳烟寒的承诺,重演离魂。
她利用她在本地殡葬行业积累的人脉,联系上了几位退了休却依然德高望重的老票友。
别小看这行,三教九流认识不少
我则开着我的网约车,穿梭于大学城和几个票友会据点之间,当起了义务联络员和司机。
过程比想象中艰难。
柳烟寒的名字对年轻一代太过陌生,永乐戏院的悲剧更是尘封的往事。
说服那些真正懂戏爱戏的人,在这么一家破旧的老戏院,排演一出《离魂》,而且是带着如此沉重背景的献祭演出,并非易事。
我们一遍遍讲述柳烟寒的故事,展示那张染血戏服的照片,复述那半封泣血遗书的内容。
起初是怀疑和犹豫,但当那份被玷污的艺术才华和未竟的绝唱悲剧真正触动人心时,几位老票友眼中闪过了泪光,几位戏曲专业的大学生也被这份跨越时空的悲怆所震撼。
不过,老戏院年久失修,没办法演。召集这么多人演出,也要钱。
我们都是穷光蛋。
就在我们为场地和资金焦头烂额时,一个意想不到的金主,出现了。
陈宏达,陈老歪。
这家伙不知从哪儿听说了我们要重排《离魂》纪念柳烟寒的消息,竟然主动找上门来。
或许是李自学说的。
陈老歪坐在我那辆网约车的后座,虽然依旧瘦得脱相,但精神头似乎好了点,眼神里没了之前的阴鸷。
“姚师傅,赵小姐,”他搓着手,脸上堆着不太自然的笑,“柳老板……柳烟寒的事儿,我听说了。唉,真是……天妒红颜,天妒英才啊!当年的事儿……是咱们江城梨园行的一大损失!一大憾事!”
他顿了顿,观察着我们的脸色,继续说:“这个……重排《离魂》,是好事!大好事!是给柳老板正名,也是给咱们江城戏曲界挽回点颜面!我陈宏达……虽然是个粗人,但也知道敬重艺术!这事儿,我宏达建工,全力赞助!场地、服装、道具、宣传,包在我身上!”
我和赵小湖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和……一丝荒谬的讽刺。
这个自身难保、每周还要去荒野“喂狗”的家伙,居然跳出来要当“艺术赞助人”?
他图什么?
赎罪?
帮儿子李自学?
说来也巧,那个玷污柳老板的人,也姓陈。
陈宏达似乎看出了我们的疑虑,脸上笑容更僵:“我知道……我知道我以前……名声不太好。但这次,我是真心实意!纯粹是为了艺术!为了柳老板!绝无半点私心!你们放心!”
最终,在现实的资金压力和老票友们的劝说下,我们接受了他的赞助。
陈宏达果然财大气粗,重修剧场,通过关系请来了几位退休的资深戏曲老师傅做艺术指导。
排练紧锣密鼓地开始了。
几个月后,文化馆剧场。
台下座无虚席。不过,有不少人是陈老歪花钱雇来的观众。
灯光暗下,只有舞台笼罩在柔和的光晕里。
没有华丽的布景,只有素雅的帷幕和简单的道具。
但当丝竹声起,扮演杜丽娘的年轻女演员莲步轻移,朱唇轻启,唱出第一句婉转悠扬的唱词时,整个剧场瞬间安静下来。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
那嗓音清亮圆润,带着少女的娇憨和对春光的无限眷恋。
我坐在观众席靠后的位置,赵小湖坐在我旁边。
听着那熟悉的旋律,看着台上演员们庄重而投入的表演,感受着那唱腔中蕴含的细腻情感和生命力,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如同电流般击中了我。
这不是雨夜戏台上李自学那扭曲痛苦的嘶嚎,也不是我被附身时那不由自主的模仿。
这是真正的艺术!
是经过千锤百炼的唱念做打,是将一个虚构人物的灵魂、情感、命运,通过程式化的表演,如此鲜活动人地呈现在观众面前!
那水袖的翻飞,那眼神的流转,那唱腔里的百转千回……都蕴含着难以言喻的力量和美。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左手腕。
那道红线,此刻正微微发烫。
舞台上,剧情推进。杜丽娘因情成梦,因梦而病,最终在满园春色中,怀着对爱情的无限憧憬与绝望,香消玉殒。
“没乱里春情难遣,蓦地里怀人幽怨……”
“则为俺生小婵娟,拣名门一例一例里神仙眷……”
“甚良缘,把青春抛的远!俺的睡情谁见……”
唱词哀婉凄绝,演员将杜丽娘那份对美好易逝的感伤、对命运不公的幽怨、对未竟之爱的执着,演绎得淋漓尽致。
剧场里弥漫着一种肃穆而悲伤的气氛,不少观众悄悄抹着眼角。
终于,到了全剧的高潮,也是柳烟寒当年未能唱完的终章——《离魂》。
舞台上光影变幻,气氛陡然变得凄清而空灵。
杜丽娘一缕芳魂,幽幽渺渺,在阴阳交界处徘徊、倾诉。
唱腔不再缠绵,而是带着一种穿透生死、看破红尘的决绝与悲凉。
“这病根儿己松,心上愁己通……”
“怕树头树底不到的五更风……”
“和俺这残花败柳影不同……”
当扮演杜丽娘的女演员用尽全身力气,唱出那最后一句荡气回肠的绝唱:
“则待要打灭这残灯成永别,冷秋千尚挂住残红!”
余音袅袅,在寂静的剧场中回荡,仿佛首上云霄,又似沉入九幽。
就在最后一个音符落下的瞬间!
我左手腕上那道一首微微发烫的红线,猛地传来一阵灼热!
那热度转瞬即逝,快得像错觉。
紧接着,一股难以形容的轻松感从手腕蔓延开来,仿佛一道无形的枷锁被悄然解开。
我低头看去。
手腕内侧,空空如也。
那道缠绕了我数月、如同契约又如同诅咒的细微红线,消失得无影无踪,连一丝痕迹都没有留下。
与此同时,剧场内,仿佛有一阵极其微弱、带着无尽悲凉与释然的轻风拂过。
风中,似乎夹杂着一声悠长的、含泪的叹息,若有若无,如同柳烟寒跨越时空的最后告别,随着那消散的余音,彻底融入了无边的寂静之中。
……
散场后,我和赵小湖默默地走出剧场。
夜风微凉,吹散了心头沉甸甸的压抑。
“结束了。”赵小湖轻声说,语气里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疲惫。
“嗯,结束了。”我点点头。手腕上那消失的红线,仿佛也带走了肩膀和后背最后一丝残留的僵硬感。
坐进车里,发动引擎。
车载广播自动连接,播放着音乐。不再是嘈杂的流行乐,而是我前几天无意中调到的戏曲频道。
此刻,里面正咿咿呀呀地放着一段《牡丹亭》的经典唱段,是杜丽娘游园时的欢快旋律。
车窗外的城市灯火流淌而过,耳中是那婉转悠扬的唱腔。
很奇怪,没有了被附身时的恐惧和抗拒,此刻再听这唱腔,心底竟升起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甚至……一丝难以言喻的欣赏。
红灯亮起,我缓缓停下车。手指无意识地随着广播里那熟悉的旋律,在方向盘上轻轻敲打着节拍。
一句唱词不知怎的,自然而然地从我嘴里溜了出来,带着点生涩,却不再是被迫的模仿,而是……一种下意识的哼唱: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声音不大,在安静的车厢里却格外清晰。
旁边的赵小湖愣了一下,随即转过头,看着我,嘴角慢慢向上弯起:
“哟?姚老板?这是……爱上唱戏了?”
我老脸一热,赶紧清了清嗓子,掩饰道:“瞎哼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