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进干爸家安顿下来没两天，空气里的那股子紧张味儿就更浓了。油灯昏黄的光晕下，我趴在干爸家堂屋那张磨得发亮的旧方桌上，面前的课本、笔记、卷子堆得像座小山。鼻尖萦绕着油烟和旧纸张混合的气味，耳朵里只剩下笔尖划过粗糙纸张的沙沙声，还有自己刻意放缓的呼吸声。窗外的夜色浓得像化不开的墨，只有几只不知疲倦的飞蛾，执着地扑打着微弱的灯火。
干爸李保证披着件单褂，趿拉着鞋从里屋出来，大概是起夜。他揉着惺忪的睡眼，看到灯下蜷缩成一团的我，脚步顿了顿，慢慢踱了过来。昏黄的灯光映着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眉头习惯性地微皱着。
“大毛啊，” 他声音带着点刚睡醒的沙哑，压得很低，怕吵醒里屋的人，“还不睡？这都啥时辰了？” 他粗糙的大手轻轻按在我肩上，能感觉到那厚实掌心的暖意和常年劳作留下的硬茧。
我抬起头，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睛，努力挤出一点笑：“干爸，我再看会儿，明天……明天就考试了。” 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紧绷。
干爸沉默了一下，目光扫过我面前密密麻麻的书本，又落回我脸上。他不太懂那些书上的弯弯绕绕，但他懂我眼里的那份沉甸甸的东西。他咂摸了一下嘴，像是在组织语言，最后只问出一句最实在的：“大毛啊，明天……有把握没？”
这句话像块小石头，轻轻投进我心里那片翻腾的湖。把握？我握紧了拳头，指甲掐进掌心，带来一丝清晰的痛感。“干爸，” 我深吸一口气，看着他的眼睛，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我拼了命，也得考出个样子来！为了娘，为了您，也为了我自己心里的那口气！” 这口气，憋了太久太久。
干爸没再说话，只是用力捏了捏我的肩膀。那力道，沉甸甸的，传递着无声的支持和信任。“好小子！” 他最终只吐出这三个字，又看了一眼我桌上的油灯，转身回屋了，留下一个宽厚的背影，“也别熬太晚，养足精神。”
灯芯“噼啪”轻爆了一下。我重新埋下头，心头的弦却绷得更紧了。像拉满的弓，只待黎明射出那决定性的一箭。
第二天一早，天色刚蒙蒙亮，空气中还带着雨后泥土的清新。我背着那个洗得发白、装着简陋文具和干粮的帆布书包，刚走出干爸家的小院门，就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正站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等着——是佳敏。
“大毛哥！” 她清脆的声音像清晨的鸟鸣，驱散了几分笼罩在我心头的凝重。她小跑着迎上来，脸蛋红扑扑的，眼睛里闪烁着明亮的光彩，没有一丝阴霾。
“佳敏，这么早？” 我有些意外。
“嗯！怕你紧张，来给你打气呀！” 她笑嘻嘻地说着，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一样东西——一根崭新的、削得尖尖的铅笔！“喏，给你的！我娘说，考试要用新笔，图个吉利！”
那根光滑的铅笔，握在手里凉凉的，却像有股暖流瞬间涌遍全身。我看着佳敏那双充满信任和鼓励的大眼睛，心里那根紧绷的弦，似乎悄然松缓了一点。
“谢谢你，佳敏。” 我握紧了那支笔，仿佛握住了力量。
“大毛哥，你肯定行的！” 佳敏仰着小脸，语气无比笃定，像是在陈述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你那么厉害，每次都是第一！这次肯定还是第一！我就等着你考上了初中，带我去镇上玩呢！”
她天真烂漫的话语，像一缕清风，吹散了我心头的最后一丝阴霾。是啊，怕什么？这些年，书本就是我的铠甲，知识就是我的武器。我用力点点头，嘴角终于扬起一个真心的笑容：“好！等我考上了，一定带你去！”
“拉钩！” 她伸出小拇指。
“拉钩！” 两根小指紧紧勾在一起，像一个小小的誓言，在晨光中闪着微光。
走进考场的那一刻，空气仿佛凝固了。教室里弥漫着浓重的油墨味、木头桌椅的陈旧气味，还有几十个少年人呼出的紧张气息。墙壁上“沉着冷静，认真答题”的标语红得刺眼。监考老师板着脸，用冷硬的语调宣读着考场规则，每一个字都像小锤子敲在心上。
试卷发下来的瞬间，教室里只剩下纸张翻动的哗啦声和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忽略周围的一切，目光如同探照灯般，迅速扫过试卷上的每一个字。当那些熟悉的题目映入眼帘，当那些在油灯下反复演算过的题型出现时，连日来积压在胸口的紧张、焦虑，竟奇迹般地沉淀下来，化作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
笔尖落在粗糙的试卷纸上，发出急促而坚定的沙沙声，像春蚕在贪婪地啃食桑叶。大脑高速运转，所有的公式、定理、课文段落，如同训练有素的士兵，在意识的指挥下迅速列队、出击。汗水悄悄从额角渗出，顺着鬓角滑落，痒痒的，但我顾不上擦。整个世界仿佛都消失了，只剩下眼前的题目和笔下流淌出的答案。偶尔遇到拦路虎，心会猛地一沉，但立刻想起鹰愁涧那株小草，想起干爸沉甸甸的拍肩，想起佳敏亮晶晶的眼睛，想起母亲含泪的期盼……一股不服输的狠劲便从心底升腾而起，迫使自己冷静下来，重新审题，寻找突破口。算盘珠子在心里噼啪作响，每一个数字都敲打着命运的鼓点。
时间在笔尖的飞舞中无声流逝。当最后一个字落下，我放下笔，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浊气。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是跑完了一场漫长而艰苦的马拉松。抬起头，才发现窗外阳光正好，透过窗户洒在桌面上，一片暖洋洋的金黄。绷紧的神经骤然松弛下来，带来一种近乎虚脱的疲惫感，但随之而来的，却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轻松和释然。
不管结果如何，我拼尽全力了。这六年的磨砺，这无数个挑灯夜战的夜晚，这承载着太多期望和重压的答卷，终于在这一刻，交了出去。
走出考场，阳光有些刺眼。我眯起眼睛，望着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峦，感觉胸膛里那颗被压抑了许久的心脏，正在重新有力地跳动起来。轻松吗？是的。但更多的，是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和对未来隐隐的期待。这场笔尖上的决战，终于结束了。而新的征程，似乎就在这片耀眼的阳光里，悄然拉开了序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