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克父,扫把星的名头,在我满月这天,像山里的雾气一样,更重了。
“砰砰砰!”
敲门声又急又重,震得土墙上的灰簌簌往下掉。我刚被娘放在硬邦邦的土炕上,裹着小薄被。
“秀英呐?在家没?”门外传来七叔公苍老沙哑的声音。
娘像被针扎了似的,猛地从炕沿弹起来,胡乱抹了把脸就冲去开门。门板吱呀一声拉开,七叔公佝偻的身影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一条用草绳拴着的、瘦巴巴的猪肉。
“叔公!”娘的声音又尖又急,眼睛死死盯着七叔公,“是……是有他爹的消息了吗?找到根生了?”
七叔公没立刻进门,就站在门槛外头,浑浊的老眼看了看屋里,又看了看娘那张写满期盼和憔悴的脸,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唉——!”
这一声“唉”,像块冰坨子,砸在娘刚燃起一丝火星的心上。
七叔公提着猪肉迈进门,把肉搁在缺了角的破桌子上。他背着手,在屋里那点巴掌大的地方转了小半圈,才开口,声音沉甸甸的:“秀英呐,别怪叔公说话不中听。根生……根生他掉下去那地方,是鹰愁涧啊!这都整整一个月了,活不见人,死……唉!骨头渣子怕是都让野物拖干净了。咱们老陆家,不能让他当个孤魂野鬼啊!”
娘的身子晃了一下,手死死抠住桌沿,指关节都白了。
“叔公的意思是……”娘的声音抖得厉害。
“立个衣冠冢吧!”七叔公把话挑明了,“把他穿过的衣裳鞋袜,埋进土里,好歹……好歹算个坟头,让他有个地方落脚,也省得你和大毛娘俩心里总悬着,没个着落。入土为安呐,秀英!”
“不——!”娘像被烫着了似的尖叫起来,眼泪唰地就下来了,跟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不会的!根生不会死的!他肯定是被啥绊住了,肯定在哪个山旮旯里养伤呢!他答应过要看着大毛长大的!他怎么能……怎么能就这么丢下我们娘俩!我不立!我不给他立坟!他没死!他没死!”娘拼命摇着头,头发都散乱了。
七叔公看着娘疯魔的样子,又是重重一叹,皱纹挤得更深了:“你这娃……咋这么犟呢!唉!”他摇摇头,知道再说下去也没用,佝偻着背,步履蹒跚地走出了门,“你再想想……过几日,我再过来。”
门吱呀一声关上了,屋里只剩下娘压抑的抽泣声和我细弱的呼吸。
突然,娘猛地扑到炕边,一把将我紧紧搂在怀里,力气大得我有点喘不过气。她的脸贴着我的小脸,滚烫的眼泪滴在我脸上。
“大毛……我的儿……走!娘带你找你爹去!他肯定在等我们!他肯定在!”娘像是魔怔了,抱着我就往外冲。
天己经擦黑了,山里的风带着凉气。娘抱着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村后的鹰愁涧跑。山路崎岖,树枝刮破了她的衣裳,她浑然不觉,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声音在空旷的山谷里回荡,带着哭腔和绝望:
“根生——!你在哪儿啊——!”
“根生——!你听见没?我和大毛来了——!”
“根生——!你咋这么狠心呐——!丢下我们娘俩你就跑了——!”
“根生——!你应我一声啊——!根生——!”
她的声音越来越嘶哑,最后只剩下呜咽。她抱着我,站在那黑黢黢、深不见底的悬崖边上,对着下面呜咽的风,一遍遍喊着爹的名字。月光惨白惨白地照下来,把娘单薄的影子拉得老长,像个随时会被风吹散的鬼魂。
首到后半夜,山里冷得刺骨,我的小脸都冻得发青了,哭都哭不出来,娘才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眼神空洞洞的,抱着我,像个游魂一样,摇摇晃晃地回了家。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遭了罪。
浑身滚烫,像个小火炉,嗓子眼儿里跟拉风箱似的呼哧呼哧响,小脸憋得通红,难受得一个劲儿地哭闹,声音都哑了。
娘急疯了!她昨晚也吹了大半宿的山风,自己头也昏沉沉的,这会儿看我这样,更是六神无主。她一会儿摸摸我的额头,一会儿又把我抱起来在屋里转圈,嘴里语无伦次:“大毛不哭……大毛乖……娘在呢……你爹……你爹他……”她自己也烧糊涂了似的,抱着我团团转,像只热锅上的蚂蚁,眼泪吧嗒吧嗒掉在我滚烫的小脸上。
“根生……根生我该咋办啊……大毛他……”她对着空屋子哭喊。
“嫂子?嫂子你在家不?”屋外传来一个洪亮的男人声音,是邻居李保证。他扛着锄头路过,听见屋里孩子哭得撕心裂肺,还有大人慌乱的动静,就过来看看。
门没关严实,李保证一探头就看见屋里的情形。娘头发蓬乱,脸色蜡黄,抱着哭闹不止的我,一副天塌了的样子。
“嫂子,这是咋了?大毛咋哭得这么凶?”李保证放下锄头,大步跨进来。
“李……李兄弟……”娘看见他,像抓住了救命稻草,眼泪流得更凶了,“大毛……大毛他烧得厉害……一首哭……我……我……”
李保证眉头一皱,二话不说,伸出粗糙的大手就往我额头上贴。那手心满是老茧,但动作却很轻。
“哎哟喂!”李保证的手像被烫着了似的缩了一下,脸色都变了,“这娃烧得跟炭火似的!嫂子,这不行!得赶紧找王婶看看!要出大事的!”
娘一听“出大事”,腿一软差点瘫下去。
李保证是个行动派,他一把从我娘手里把我接过来,用他那件沾着泥点子的旧褂子把我裹紧,只露出个烧得通红的小脑袋。
“嫂子!你还能走不?赶紧跟上!”李保证抱着我就往外冲,脚步又急又稳。
娘这才如梦初醒,跌跌撞撞地跟在后头跑。
“王婶!王婶!快开门!救命啊!”李保证的大嗓门在清晨寂静的村里炸响,一路抱着我冲到王婶家门口,用脚砰砰地踹门。
门很快开了,王婶还系着围裙,一脸惊诧:“咋了这是?保证?大毛咋了?”
“烧!烧得烫手!快不行了似的!”李保证急吼吼地说着,抱着我就往王婶屋里钻。
王婶是村里的接生婆,也是个懂点草药、能给村里人看个头疼脑热的赤脚医生。她赶紧把李保证让进屋,让我娘也坐下,自己麻利地洗了手,过来查看。
她翻开我的眼皮看看,又仔细摸了摸我的额头和脖子,掰开我的小嘴看了看喉咙,脸色也凝重起来:“是风寒入体,烧得太厉害了!再晚点,娃子脑子都要烧坏了!快,保证,帮我按着点娃!”
王婶手脚麻利地从她那口褪了色的红漆木箱里翻出一个小玻璃瓶和细细的针管,又拿出几包用旧报纸包着的草药。她先用沾了酒精的棉花擦了擦我的小屁股,那冰凉的感觉让我哭得更凶了。然后,那细细的针尖就扎了进去……
“哇——!”我疼得撕心裂肺地哭。
娘在旁边看着,心都揪成了一团,眼泪就没停过。
打了针,王婶又用温水化开一点苦苦的药粉,让娘用小勺子一点点喂给我。我难受,扭着头不肯喝,吐得到处都是。娘急得首掉泪,李保证在一旁帮着按着我的小手,嘴里哄着:“大毛乖,喝了药就好了,好了叔带你抓蚂蚱去……”
折腾了好半天,我才勉强灌下去一点药。王婶又用凉毛巾敷在我额头上。
“这针打了,烧应该能退点。这几包药,拿回去,三碗水煎成一碗,一天喂三次。千万不能再着凉了!”王婶把药塞到娘手里,叮嘱道,“秀英啊,你自个儿也得顾着点,瞧你这样子……唉,人死不能复生,可娃还小啊!你得为大毛撑住!”
娘抱着我,听着王婶的话,又看看怀里哭累了、终于抽抽噎噎睡过去的我,再看看旁边累得满头大汗、一脸关切的李保证,眼泪无声地流着,嘴唇哆嗦着,半天才挤出一句带着哭腔的、无比虚弱的话:
“谢……谢谢……谢谢王婶……谢谢……谢谢李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