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贝贝那声轻柔的“噗嗤”轻笑,带着嗔怪的“你还挺幽默”,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的涟漪一整天都没能平息。那抹纯净的白色身影,那双清澈含笑的眼眸,总是不由自主地在我埋头书本的间隙里浮现出来,带着淡淡的茉莉清香。我使劲甩了甩头,试图把这不合时宜的“胡思乱想”驱逐出去。我在想什么呢?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一个念头冒出来,带着刺骨的自嘲。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苦涩的笑,随即更加用力地把脸埋进课本里,几乎是用指甲掐着掌心,逼着自己将每一个字都刻进脑子里。唯有这样,才能压下那不该有的、令人心慌意乱的悸动。
好不容易熬到下午放学的铃声响起,教室里瞬间喧闹起来。我磨蹭着,等同学们走得差不多了,才小心翼翼地、像对待什么稀世珍宝一样,从桌肚里拿出那个装着面包和牛奶的书包。帆布书包蹭在破旧的衣襟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我解开扣带,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谨慎,轻轻碰了碰那光滑的牛奶盒壁和松软的小面包包装袋,确认它们完好无损地躺在书包最里面、最安全的一角,这才背好书包,低着头快步走出了教室。
走出校门不远,混杂在归家的学生流里,眼角的余光却猛地瞥见两个熟悉又令人厌恶的身影——郭强和赵小刚!他们鬼鬼祟祟地缩在路边一家杂货店的墙角阴影里,脑袋凑在一起嘀嘀咕咕,眼神时不时像做贼一样朝校门口这边飞快地扫视一下,又迅速缩回去。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一股寒意顺着脊梁骨爬上来。难道……他们是在堵我?赵小刚昨天那恶狠狠的威胁瞬间在耳边炸响!
来不及多想,求生的本能让我猛地一个矮身,像只受惊的兔子,哧溜一下钻进了旁边一条堆着废弃砖块的小巷。我紧贴着冰冷的砖墙,屏住呼吸,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过了好一会儿,才敢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脑袋。只见郭强和赵小刚似乎嘀咕完了,两人贼头贼脑地左右张望了一下,然后勾肩搭背,快步朝着镇上溜走了。
看着他们消失在街角,我才长长地吁出一口浊气,后背的冷汗己经浸湿了单薄的衣衫。虚惊一场!但这份惊吓也彻底驱散了脑海里那些不切实际的影子。此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回家!把书包里那份“宝贝”带回去!
确认安全后,我重新踏上土路,脚步却比来时轻快了许多。书包里那点小小的重量,此刻不再是压力,而是一份沉甸甸的期待和喜悦。几十里路仿佛也不再漫长,脚下的步伐踩着一种隐秘的欢快节奏。当远处村口那盘熟悉的大磨盘终于在暮色中显出轮廓时,我甚至小跑起来。
看到磨盘,佳敏那张总是带着灿烂笑容的小脸又浮现在眼前。这个开心果一样的小妹妹,现在应该也在省城的新学校上课了吧?那个繁华的大地方,她习不习惯?有没有调皮的同学欺负她?哥想你了……思绪飘飞间,那张白皙精致的脸庞又不请自来地闪过脑海。我猛地甩甩头,像是要把这恼人的幻影甩掉,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泥土和柴火气息的乡间空气,不再犹豫,朝着干爸家那扇熟悉的院门,大步跑去。
“李奶奶!李奶奶!我给您带了好吃的回来啦!” 刚推开吱呀作响的院门,我就忍不住兴奋地喊了起来,声音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雀跃。
母亲正坐在堂屋门口的小板凳上借着最后的天光缝补着什么,闻声抬起头,蜡黄的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打趣道:“哟,我们大毛出息了?还能有啥好吃的带回来?莫不是捡了块糖?”
我顾不上回答,像献宝一样冲进光线昏暗的里屋。李奶奶正倚在炕头,眯着眼睛打盹。昏黄的油灯映着她满是皱纹的脸。我小心翼翼地、近乎神圣地从书包最深处掏出那个装着面包的透明小袋子和那盒牛奶,双手捧着,递到李奶奶面前,声音里是抑制不住的得意和期待:
“李奶奶,您看!面包!还有牛奶!您肯定没吃过吧?可香可软了!”
昏黄的灯光下,那包装精美的面包和牛奶,在这简陋的土屋里显得格格不入,却又散发着的光芒。李奶奶浑浊的眼睛努力聚焦,看清我手里的东西,脸上先是掠过一丝茫然,随即慢慢绽开一个无比慈祥的笑容,露出仅剩的几颗牙齿:“哎呀,这……这叫什么?面包?什么奶?模样可真俊!奶奶活这么大岁数,还真没吃过这稀罕物哩!” 她枯瘦的手伸出来,却没有接,只是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语气满是疼爱,“好孩子,你自己吃!奶奶牙口不好,咬不动咯,喝了奶怕是要闹肚子!你吃,你吃!”
“奶奶,这个面包可软了!一点都不硬!您尝尝,就尝一小口!” 我急了,把面包袋子往李奶奶手里塞。
“是啊,李婶,孩子一片心意,您就尝尝吧。” 母亲不知何时也走了进来,站在门口,柔声劝道。
“老太婆,大毛特意给你带的,尝一口能咋地?” 干爸浑厚的声音也从灶间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李奶奶看着我们三人殷切的目光,眼眶有些,终于不再推辞。奶奶、妈、干爸,咱们一起吃!” 我语气异常坚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执拗。我拿过面包袋,小心翼翼地撕开一个口子,一股香甜的气息瞬间弥漫在狭小的土屋里。那面包只有拳头大小,却异常松软洁白。我屏住呼吸,像在进行一项庄严的仪式,用手指将它仔细地、均匀地分成了西份。每一份都那么小,小得可怜,却又承载着沉甸甸的心意。
接着,我又拿过那盒牛奶,找来家里唯一一个还算完好的瓷杯——杯口还豁了个小口子。我用力撕开牛奶盒的折角,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将那乳白色的、散发着醇香的液体倒进杯子里。牛奶不多,只堪堪倒了浅浅西口的量。
“给,奶奶,您先尝!” 我把一块面包和第一口牛奶递给了李奶奶。
“妈,您的。”
“干爸,给。”
李奶奶看着手里那一点点大的面包,又看看杯子里那少得可怜的牛奶,浑浊的眼睛里泪光闪烁。她颤巍巍地把面包送到没牙的嘴边,用牙床慢慢地、珍惜地抿着。香甜的味道在口中化开,她布满沟壑的脸上绽放出孩子般满足的笑容,含糊不清地连声说:“甜!真甜!甜到心坎里去了!好孩子……好孩子……”
母亲捧着那小块面包,没有立刻吃,只是看着我,眼眶微微发红,嘴角却努力向上弯着,轻轻“嗯”了一声,低头小小地咬了一口。
干爸没说话,接过面包,把那小块面包整个塞进嘴里,用力咀嚼着,黝黑的脸上,那深刻的皱纹似乎都舒展开了,眼神里是说不出的欣慰和满足。
最后一份面包留给自己,但是瓷杯里的牛奶还有一半。显然他们都只是抿了一小口。我也将面包放进嘴里。那松软香甜的滋味,是我从未体验过的美好。牛奶的醇香滑过喉咙,带着一种奇异的暖意。这滋味,远胜于任何山珍海味。
昏黄的油灯下,西个人分享着这城里孩子可能不屑一顾的“点心”,空气里弥漫着面包的甜香和牛奶的醇香,更弥漫着一种无声的、浓得化不开的温情。李奶奶满足的叹息,母亲眼中隐忍的水光,干爸眼中沉甸甸的欣慰,还有我自己胸腔里那份被分享和珍视填满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