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棺山少年与青铜残片
棺山镇的夜，从来不是寂静的。
风从乱葬岗的缺口处倒灌进来，带着腐土和朽木的腥气，穿过歪斜的墓碑和的枯骨，发出呜咽般的尖啸，像无数冤魂在耳边哭嚎。惨白的月光吝啬地洒落，勉强勾勒出远处黑黢黢山峦的轮廓，如同伏卧的巨兽，森然欲噬人。
李玄瘦削的身影，就嵌在这片死气沉沉的墨色里。
他弓着背，像一张绷紧的硬弓，背上压着一口新刮掉树皮的薄皮棺材。棺材粗糙的木茬磨着他单薄的粗麻短褂，每一次深一脚浅一脚踩在湿滑松软的腐殖土上，那沉重的分量就透过肩胛骨，狠狠撞进他的肺腑，逼出一声压在喉咙底的闷哼。冰冷的汗水混着不知何时蹭上的泥污，顺着额角流下，滑过紧抿的嘴角，带来一股浓重的铁锈味。脚下这片被称作“西坡”的乱葬岗，是棺山镇最不值钱、也最不吉利的埋骨地，专收那些无亲无故、或穷得连口薄棺都凑不齐的孤魂野鬼。
“呼…呼…” 粗重的喘息在死寂中格外清晰。李玄停下脚步，用肩头死死抵住下滑的棺木，腾出一只手胡乱抹了把脸。指尖划过脸颊，留下几道更深的泥印。他抬眼望向坡顶那片新划出的埋坑区，还有十几丈远。夜风更紧了，吹得他露在破褂子外的手臂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得赶在下一阵邪风卷起前，把这“客人”送到地方。
他深吸一口带着浓重尸腐味的冷气，重新弓腰发力，正待迈步——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却令人头皮发麻的脆响，毫无预兆地从脚下传来！那声音并非来自腐朽的枯骨，而是更深、更沉的地底，带着某种岩石不堪重负的呻吟。
李玄浑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如同受惊的野兽。多年在生死边缘挣扎养成的本能快过了思考，他猛地抬头，瞳孔骤缩！
头顶那片陡峭的坡壁，嶙峋的怪石在惨淡月光下投下狰狞的阴影。就在他视线聚焦的刹那，一片原本依附在岩壁上的、脸盆大小的风化页岩，表层蛛网般的裂纹骤然扩大！
“不好！” 李玄心头警铃炸响！来不及卸下背上的重负，他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猛地向前一扑，同时侧身！
“轰隆——！！！”
沉闷如雷的巨响撕裂了夜的死寂！那块页岩彻底崩碎，裹挟着大量松动的泥土和碎石，如同黑色的瀑布般倾泻而下！泥土碎石像暴雨般砸落，瞬间就将他刚才立足的地方彻底掩埋，溅起的泥点带着腥气打在他脸上。
“呃！” 巨大的冲力还是撞上了他的左肩，棺材边缘狠狠磕在肋骨上，剧痛让他眼前一黑，身体不由自主地被带倒，重重摔在冰冷湿滑的地面。背上的棺材也砸落下来，发出一声闷响。
尘土弥漫，呛得他剧烈咳嗽。
然而，灾难才刚刚开始。
那页岩的崩落，仿佛按动了某个毁灭的开关。脚下的大地开始剧烈颤抖！沉闷的、连绵不绝的“咔嚓”声如同地狱的鼓点，从地底深处疯狂涌出，越来越响，越来越密集！
“隆隆隆——！！！”
整片西坡都在摇晃！李玄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身下的泥土在剧烈跳动！无数细小的碎石从坡顶滚落，紧接着是更大的石块！视野前方，靠近坡壁下方那片本就因雨水浸泡而松软的塌陷区，地表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撕扯，瞬间裂开一道巨大的、深不见底的口子！
恐怖的塌方开始了！
泥土、石块、断裂的朽木，甚至几具刚埋下不久、裹着草席的残破尸骸，都被那深不见底的裂口贪婪地吞噬进去！大地在呻吟、在崩裂！烟尘冲天而起，遮蔽了本就稀薄的月光，世界瞬间陷入一片混沌的轰鸣与黑暗！
“妈的！” 李玄目眦欲裂，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清晰！他猛地翻身，也顾不得背上的剧痛和沉重的棺材，手脚并用，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狼，拼命向远离裂缝和塌陷区的侧面翻滚！
一块磨盘大的石头擦着他的后背呼啸砸落，深深嵌入他刚刚滚过的泥地！冰冷的泥土和碎石劈头盖脸砸来。他蜷缩着身体，用背上的棺材作为脆弱的盾牌，硬抗着砸落的土石，每一次撞击都让他五脏六腑翻江倒海，喉头腥甜。
混乱中，他翻滚着撞进了一处因塌方而暴露出来的、半塌的古代墓穴甬道口。腐朽的墓砖散落一地。他背靠着一块相对完整的墓壁残骸，剧烈喘息，胸膛如同破败的风箱。背上的棺材早己在翻滚中破碎散落，那个倒霉的“客人”也不知去向。他成了唯一的活物，蜷缩在这片小小的、随时可能被彻底埋葬的角落。
外面，山崩地裂的轰鸣还在持续，大地震颤。烟尘弥漫，几乎令人窒息。李玄靠在冰冷刺骨的墓砖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尘土和血腥味。他抹去糊住眼睛的泥浆，视线在弥漫的烟尘中艰难扫视着这片刚刚形成的、散发着浓烈土腥和尸腐气息的废墟。
忽然，一点极其微弱的、与周遭死寂毁灭格格不入的幽光，吸引了他几乎绝望的目光。
就在他前方几步远，一堆刚刚塌陷下来的、混杂着破碎墓砖和黑色泥土的废墟顶端。一块巴掌大小、形状不规则的青铜碎片，静静躺在那里。它表面覆盖着厚厚的铜绿和泥垢，边缘参差，显然是从某个更大的器物上碎裂下来的。那幽光，正是从它几处被碎石棱角刮蹭掉污垢的地方透出来的，极其黯淡，如同深埋地底、行将熄灭的鬼火。
在这片末日景象里，这一点幽光，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诡秘。
求生的本能压过了恐惧。李玄咬着牙，忍着全身散架般的剧痛，一点点挪动身体，爬了过去。冰冷的泥土和碎石硌着他的膝盖和手掌。他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青铜残片。
一股难以形容的、仿佛浸透了万载玄冰的凉意，瞬间顺着指尖首冲颅顶！这凉意并非刺骨的寒冷，更像是一种深沉的、亘古的沉寂，带着一种漠视万物的苍凉。李玄猛地打了个寒噤，下意识地想缩手，但那残片仿佛带着微弱的吸力。
他咬牙，五指用力，一把将这片沉甸甸的青铜从泥土中抠了出来！
就在他手指完全握紧残片的刹那——
嗡！
一声极其轻微、却仿佛首接在灵魂深处震颤的低鸣响起！
残片上那些被刮蹭干净的区域，骤然亮起！不再是幽光，而是一种近乎实质的、流淌着的青金色光芒！无数比发丝还要纤细千万倍的奇异符号，在青金色光芒中疯狂流转、生灭！它们扭曲缠绕，仿佛蕴含着天地间最古老、最晦涩的秘密，又像是某种活物在呼吸、在脉动！
一股庞大到无法想象、却又冰冷死寂如同宇宙真空的意念洪流，毫无征兆地顺着他的手臂，蛮横地冲入他的脑海！
“呃啊——！”
李玄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吼，双眼瞬间被那青金色的光芒彻底占据！视野里不再是崩塌的山坡和弥漫的烟尘，而是炸开一片无边无际、混乱扭曲的黑暗星云！巨大的、燃烧着冰冷火焰的星辰在虚空中无声地碰撞、湮灭，无数难以名状、仅仅在视界边缘掠过便足以令人精神崩溃的庞大阴影在黑暗深处蠕动……一个无法理解的、冰冷而宏大的“结构”烙印在他的意识深处，仿佛宇宙的骨架，万物的根源！
剧痛撕裂着他的头颅，冰冷死寂的意念几乎要将他的自我意识彻底冻结、碾碎、同化！
“滚出去！” 李玄的灵魂在咆哮，一股源于骨髓深处、属于棺山镇背尸少年最原始最野蛮的求生欲，如同被点燃的干草，轰然爆发！这渺小如尘埃的意志，竟在这股仿佛来自开天辟地之初的冰冷洪流冲击下，死死地守住了一丝清明，如同狂风巨浪中的一点孤灯，顽强地、疯狂地燃烧着！
他死死攥着那块滚烫又冰寒的青铜残片，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惨白，身体在废墟的角落蜷缩成团，剧烈地抽搐着。青金色的光芒在他紧握的指缝间明灭不定，仿佛在与这渺小人类体内迸发出的求生之火进行着一场无声而惨烈的搏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