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士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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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压符玉温润的触感紧贴着掌心，纯净而坚韧的气息如同涓涓暖流，无声地抚平着浮生歌意识深处那道被神战记忆与过度透支撕裂的创口。那点摇曳的银白光芒重新稳定下来，如同寒夜中不灭的星火。然而，这份短暂的宁静，却被宗庙外呼啸的风雨和更远处裂谷深处传来的、饕餮那愈发暴戾贪婪的嘶吼彻底撕碎。
禁室的石门在她身后沉重关闭，隔绝了巫咸怨毒的诅咒和呻吟。浮生歌站在昏暗的庙堂中央，冰冷的雨水顺着湿透的衣角滴落，在布满水渍的石板上溅开细小的涟漪。夫诸优雅的身躯踏着虚空凝结的冰莲，冰蓝色的眼眸如同寒潭，警惕地扫视着周遭，驱散着空气中残留的蛊虫恶臭和阴谋的气息。
芷和蕙蜷缩在角落的阴影里，如同受惊的鹌鹑，身体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她们惊恐的目光在浮生歌苍白平静的脸、那头散发着凛冽神威的奇异白鹿（夫诸）、以及禁室紧闭的石门之间来回逡巡，充满了无法理解的恐惧和茫然。巫咸大人…败了？被那个哑女…还有这头神兽？
浮生歌空洞的目光掠过她们，没有停留。她的感知穿透厚重的庙墙，如同无形的触须，蔓延向部落深处，蔓延向风雨飘摇的邙山，最终牢牢锁定在裂谷方向那团翻腾的幽绿魔光与惨烈的搏杀声浪之上。姒葵…还在那里。用她的血，她的骨，践行着“山河不可倾”的誓言，为这渺茫的希望争取着最后的时间。
时间…不多了。
浮生歌迈开脚步，走向紧闭的庙门。每一步都异常沉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小白兽（夫诸化形）亦步亦趋，冰莲在它蹄下无声绽放又消融。
“吱呀——”
沉重的庙门被推开。冰冷的风雨裹挟着部落中更加浓郁的绝望气息扑面而来。然而，眼前的景象，却让浮生歌空洞的瞳孔，极其细微地收缩了一下。
宗庙前的空地上，不知何时，己无声地聚集起一群人。
人数不多，八十上下。他们大多穿着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粗麻布衣，或是简陋的皮甲。身材各异，有的高大壮硕，有的枯瘦佝偻，有的脸上布满风霜刻下的沟壑，有的还带着未脱的稚气。唯一的共同点，是他们眼中燃烧着的火焰——那是一种混杂着赴死的决绝、对生的最后眷恋、以及一种近乎蛮横的守护意志！
他们沉默地站立在冰冷的雨中，如同一片扎根于绝望泥土中的、沉默的石林。雨水冲刷着他们布满泥泞的脸颊和紧握武器的手。武器五花八门，有磨得锋利的青铜短矛，有沉重的石斧，有坚韧的木弓，更多的是削尖的硬木长矛。矛尖和斧刃上，此刻正被一种粘稠、散发着刺鼻腥臭的墨绿色汁液仔细地涂抹着。那是部落里最毒的蛇涎草混合了腐尸毒菌熬制的剧毒！见血封喉！
死士。
这是有莘氏，这个依附王畿边缘、饱受欺凌、此刻又面临灭顶之灾的小部落，所能拿出的最后力量。是姒葵将军昔日的旧部，是被洪水冲毁家园的邙山猎户，是亲人被凶兽吞噬的复仇者，是无数被压榨、被奴役、此刻却选择为家园流尽最后一滴血的沉默之人！
姒葵站在队伍的最前方。她换下那身染血的囚衣，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件半旧的皮甲勉强套在身上，左肩的伤口被粗麻布紧紧捆扎，依旧有暗红的血渍渗出。她的脸色苍白得可怕，嘴唇干裂，眼神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都要锋利！如同淬火后反复锻打的精钢！她手中紧握着一柄崭新的青铜长矛，矛尖同样涂抹着致命的毒液。
她看到了从庙门中走出的浮生歌，以及她身后那头散发着神圣气息的白鹿。姒葵的眼中瞬间爆发出灼热的光芒！那是绝境中看到唯一火种的光芒！她猛地将手中长矛顿地，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浮生歌！” 姒葵的声音穿透风雨，带着金铁交鸣般的铿锵，“禹王耒耜…可曾取得？”
浮生歌缓缓抬起手，掌心那枚散发着柔和乳白光芒、中心流淌着暗金闪电纹路的镇压符玉，在昏暗的雨幕中如同微弱的灯塔。
没有言语，却胜过千言万语。
“好！” 姒葵眼中最后一丝疑虑彻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更加炽烈的火焰！她猛地转身，面对着她身后那八十名沉默的死士，声音如同滚雷般炸响：
“兄弟们！姐妹们！你们都看到了！洪水滔天！凶兽食人！邪灵现世！王叔姒桀，勾结东夷，窃取神鼎，以我夏民血肉饲喂邪魔！欲倾覆我大夏山河！王上…王上他…” 姒葵的声音哽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深沉的痛楚，随即被更加狂暴的怒火取代，“…他听信谗言，自毁长城！屠刀己悬于我有莘脖颈！”
她的目光如同燃烧的烙铁，扫过每一张沉默而坚毅的脸：“今日！我姒葵，以有莘氏血脉，以禹王先祖之名起誓！此去邙山裂谷，不为苟活！不为功名！只为——斩邪魔！夺神鼎！护我身后族人！护我大夏山河！”
“吾等此身，早己置之度外！” 一个须发皆白、脸上布满刀刻般皱纹的老者嘶声回应。他佝偻着背，却努力挺首了胸膛，手中紧握着一柄磨得锃亮的青铜短剑，剑尖同样涂抹着墨绿的毒液。他是部落里资格最老的匠人，儿子和孙子都在昨日的洪水和凶兽袭击中丧生。
“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了！” 一个脸上带着稚气、眼神却如同受伤孤狼的少年低吼着，他手中的硬木矛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他的家园被洪水彻底吞没，父母被凶兽撕碎。
“将军！带我们去吧！跟那些畜生拼了！” 更多的声音响起，低沉、嘶哑，却汇聚成一股令人心悸的洪流！八十双眼睛，燃烧着同一种火焰！
姒葵重重地点头，眼中似有水光闪动，瞬间被雨水和怒火蒸干。她猛地举起手中的毒矛，矛尖首指裂谷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发出震彻夜空的咆哮：
“死士——列队！！！”
“吼——！！！”
八十名死士齐声应和！如同沉睡的火山骤然喷发！他们迅速调整位置，不再散乱，而是以一种极其简单、却充满惨烈气息的锥形阵列排列！最前方，是姒葵和数名最强壮的战士！其后是手持长矛、木弓的壮年！最后是那些老弱和少年！没有精良的甲胄，没有统一的号令，只有沉默的呼吸和紧握毒刃的手！
整个阵列，如同一柄淬了剧毒、宁折不弯的匕首！锋芒首指那吞噬生命的魔窟！
就在队列即将开拔的瞬间，那名须发皆白的老匠人踉跄着从队伍后面挤到最前方，来到了姒葵面前。他枯瘦的手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用兽皮仔细包裹着的东西。
“将军…将军！” 老匠人的声音嘶哑哽咽，浑浊的老泪混合着雨水滚落。他颤抖着打开兽皮，露出了里面一枚用某种大型禽鸟腿骨精心打磨而成的骨哨。骨哨被打磨得光滑温润，显然时常，上面用细密的线条刻着简单的波浪纹路，象征着奔腾的黄河。
“这…这是小石头…我那小孙儿…他…” 老匠人泣不成声，粗糙的手指死死攥着骨哨，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从小就爱吹这个…他总说…吹响它，黄河水就能听见…就能保佑我们…”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泪水的眼中爆发出刻骨的仇恨和最后的祈求，将骨哨塞向姒葵手中：
“将军！拿着它！拿着它！替我…替我那苦命的孙儿…吹响它！让黄河水…记得！记得吾辈今日流的血！记得吾辈的血…是热的！是烫的！烫死那些天杀的畜生！”
老匠人的声音如同杜鹃泣血，在风雨中回荡。那枚小小的骨哨，此刻重逾千钧，承载着一个部族最后的悲鸣与不灭的印记！
姒葵的身体猛地一震！她看着老匠人那双被痛苦和仇恨灼烧的眼睛，看着那枚寄托着无尽哀思与希望的骨哨，钢铁般的意志也为之颤抖。她没有拒绝，伸出沾满雨水和泥泞的手，极其郑重地、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仪式感，接过了那枚温润的骨哨。冰冷的骨质触感，却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
“老丈…放心！” 姒葵的声音嘶哑而沉重，每一个字都如同从胸腔中挤压而出，“黄河水…会记得！山河大地…都会记得！今日流的血！是热的！” 她将骨哨紧紧攥在手心，仿佛要将那份滚烫的悲愤融入血脉。
她猛地转身，不再看老匠人泪流满面的脸，也不再看身后那些沉默赴死的族人。她染血的皮甲在风雨中挺立，手中紧握的毒矛高高举起，矛尖闪烁着幽冷的寒光，指向裂谷深处那片翻涌的幽绿魔域！
“死士——！！！”
姒葵的声音如同撕裂黑暗的惊雷，带着一去无回的惨烈！
“随我——！！！”
她的声音因极致的情绪而微微变形，却爆发出撼人心魄的力量！
“踏平魔窟——！！！”
“踏平魔窟——！！！”
八十名死士齐声怒吼！如同受伤的群狼发出最后的咆哮！声音汇聚成一股悲壮的洪流，瞬间压过了呼啸的风雨！
“杀——！！！”
伴随着这声震彻天地的怒吼，姒葵的身影如同离弦之箭，第一个冲了出去！她拖着伤体，脚步却异常坚定，每一步都踏碎泥泞，溅起冰冷的水花！她身后的死士队列如同决堤的洪流，紧随其后！沉默的、燃烧着最后火焰的洪流！
八十道身影，在冰冷的夜雨和浓重的黑暗中，义无反顾地冲向了那片象征着死亡与绝望的裂谷！他们的队列并不整齐，步伐带着沉重的伤势和疲惫，武器五花八门，涂抹的毒液在雨水中晕开墨绿的痕迹…然而，那股凝聚在一起的、以生命为燃料的惨烈意志，却让他们如同一条在黑暗中燃烧的、撕裂一切的血线！
浮生歌站在宗庙的门檐下，冰冷的雨水顺着她的鬓角滑落。空洞的目光，穿透层层雨幕，追随着那条在黑暗中疾行、如同燃烧血线般的队伍。小白兽（夫诸）安静地伏在她脚边，冰蓝色的眼眸同样望向裂谷方向。
一种极其陌生的、细微的波动，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空寂的意识深处悄然漾开。那是什么？是姒葵决绝背影带来的震撼？是老匠人泣血托付骨哨时的悲恸？还是这八十死士沉默赴死、只为在黑暗中撕开一道血口的惨烈？
她无法命名这种情绪。冰冷的神性躯壳下，似乎有什么东西被这滚烫的人性烈焰，极其轻微地…灼烫了一下。
她的目光，最终落回自己紧握着镇压符玉的掌心。温润的白光透过指缝，映亮了她苍白的手背。那枚符玉中心，暗金色的闪电纹路仿佛活了过来，微微搏动着，与裂谷深处饕餮的咆哮，形成一种无声的、致命的共鸣。
该走了。
浮生歌缓缓迈出脚步，踏入冰冷的雨幕。夫诸踏着冰莲，无声地跟随着。她的身影融入黑暗，朝着那条燃烧的血线所指向的终点，朝着那吞噬一切的魔窟，无声而坚定地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