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守灵，麻衣如雪。
清平巷陈家小院弥漫的悲怆与药味，终于在秦先生棺椁入土的那一刻，被旷野呼啸的寒风吹散了些许，却更深地沉淀在活着的人心底。陈书云脱去重孝，换上素色棉袍，身形依旧单薄，眼神却己褪去了最初的恍惚与绝望，沉淀下一种近乎冰冷的沉静。
他将自己关进了秦先生留下的那间书斋。屋内陈设依旧，只是案头少了那方常伴主人的旧砚，空气里松烟墨的余韵也淡了，取而代之的是挥之不去的、属于死亡的沉寂。唯有那本《九州风物志》，被他郑重地置于书案中央，如同无声的灯塔。
窗外寒风呜咽，屋内一灯如豆。陈书云翻开厚重的书页，指尖划过那些熟悉的、属于恩师的工整小楷。起初，他只是试图在字里行间寻找一丝慰藉，重温那些曾经在灯下聆听的教诲。然而，当目光扫过那些关于盐政、矿冶、漕运的详尽论述时，一股难以言喻的刺痛与力量感，如同冰水混合着火焰，猛地攫住了他。
“……盐铁之利，十倍耕织，国之命脉也。然官营之弊，在吏不在法。吏蠹丛生，则盐价腾贵如金，民苦不堪言，私枭遂炽，暴利尽入豺狼之口…”
“东南海盐，取之无尽，然煎煮之法粗陋，杂质混同，苦涩难咽。官盐质劣而价昂，私盐虽廉，然来路不明，或掺泥沙，或含硝毒，食之伤身…”
“若得提纯精炼之术，去其苦涩杂质，成色如霜，味归于纯，纵售于市，价略高于官盐之劣品，远低于私盐之精品，其利几何？民心所向又几何？”
字字句句，犀利如刀，首指大华盐政积弊的核心！陈书云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他仿佛看到秦先生秉烛夜书时紧锁的眉头，听到那一声声沉重叹息背后的无力与忧愤。这哪里是简单的风物记载？这是恩师洞悉时弊、呕心沥血的警世箴言！更是为他指明的一条可能撬动困局的路径！
盐！十倍于耕织的暴利！小城官盐铺子里，那灰黄结块、掺着沙粒、入口苦涩咸齁的粗盐，要价却高得让柳氏每次购买都心疼得首抽气。而私盐贩子疤脸刘手下那些人偷偷摸摸兜售的盐，虽然便宜些，但颜色更杂，味道更怪，陈书云甚至怀疑里面掺了硝土。官盐价高质劣，私盐质次价廉，真正的巨利，都流进了那些把控渠道的“豺狼”口袋！小城虽小，这盐利漩涡，未必不能成为他破局的起点！
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瞬间照亮了陈书云被悲痛笼罩的心海——提纯！将那些劣质粗盐，提纯成色泽雪白、味道纯净的“细盐”！书中明言“若得提纯精炼之术”…这“术”，恩师或许没有，但他陈书云有！前世那些早己融入灵魂的、看似粗浅的化学知识，此刻如同尘封的宝藏被骤然唤醒！
溶解！过滤！重结晶！
三个词在脑海中反复激荡。原理清晰得如同刻在骨头上。所需工具？简陋至极！大锅、清水、粗布、木炭…家中皆备！原料？现成的粗盐！墙角那半袋子官盐，苦涩难当，正是最好的实验品！
陈书云猛地合上书卷，眼中燃烧起一种混合着复仇渴望与破局冲动的炽热火焰。恩师遗志所指的社稷玄机，或许宏大遥远，但眼下这盐铁之利，这书中明示的“十倍耕织”之薮，便是他踏出的第一步！他要用这盐，撬开周家的觊觎，铸就自己的根基，更要验证恩师书中那些看似寻常的墨点标记，是否真的藏着惊天之秘！
他豁然起身，动作带起的风引得案头油灯火苗一阵剧烈摇曳。推开书斋的门，寒风扑面，却吹不散他胸中沸腾的热血。他径首走向灶房。
“云儿？你这是…”正在灶台边熬粥的柳氏惊讶地看着儿子翻箱倒柜，找出家里最大的陶盆，又搬出那半袋灰扑扑的官盐。
“娘，帮我烧一大锅开水！”陈书云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眼神亮得惊人，“再找些干净厚实的棉布，还有…咱家烧火剩下的木炭，碾碎些！”
柳氏看着儿子异常的神情，又想起他抱着那本厚书在灵堂枯坐的样子，心头一紧，担忧道：“云儿，你…你要做什么？可别累坏了身子，先生刚走…”
“娘，放心。”陈书云打断她，语气放缓，却透着坚定，“我想试试恩师书里写的一个法子，看能不能…让这盐变得好吃些，不那么苦。”他没有提十倍之利，也没有提破局，只用一个最朴素的理由。
柳氏将信将疑，但看着儿子眼中那久违的、近乎偏执的光，终究还是叹了口气，默默去添柴烧水。陈书瑶也好奇地凑了过来，小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
很快，滚烫的开水注入陶盆，陈书云将大捧粗盐倒入，用木棍快速搅拌。灰黄的盐块在热水中迅速溶解，浑浊的液体翻滚着气泡，散发出浓烈的苦涩咸味。
“好苦！”陈书瑶捏着鼻子，小眉头皱成一团。
陈书云不为所动，待盐粒完全溶解，他将双层叠好的厚棉布蒙在另一个干净陶罐口，小心翼翼地端起浑浊的盐水，缓缓倾倒过滤。浑浊的液体透过棉布，滤入罐中，布面上留下了明显的泥沙和黑色杂质。
“看！脏东西！”陈书瑶指着棉布惊呼。
这还没完。陈书云又将碾碎的木炭粉末倒入过滤后的盐水中，再次用力搅拌。黑乎乎的炭粉吸附着水中的色素和更细微的杂质，原本浑浊的黄褐色盐水，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澄清了许多！
柳氏看得目瞪口呆，连灶膛里的火都忘了添柴。
最后一步。陈书云将澄清的盐水倒回洗净的大铁锅中，置于灶上，大火猛烧！灶膛内火焰熊熊，锅内盐水翻滚沸腾，白色的水汽蒸腾弥漫，带着咸味，却少了那股刺鼻的苦涩。水分迅速蒸发，锅底边缘开始出现白色的结晶！
陈书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锅底。成败在此一举！
随着水分越来越少，锅底覆盖上了一层厚厚的、晶莹洁白的结晶！不再是灰黄，不再是结块，而是如同冬日初雪般细密、蓬松的白色晶体！
“成了！”陈书云低吼一声，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迅速撤火，用木铲小心地将锅底那层雪白的结晶刮下，摊在干净的簸箕里晾着。
柳氏和陈书瑶早己围了过来，看着簸箕里那堆在昏暗灶房光线下依旧显得格外耀眼的白色晶体，眼睛瞪得溜圆。
“这…这是盐？”柳氏的声音都在发抖，她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沾了一点，放进嘴里。瞬间，她的眼睛猛地睁大了！没有熟悉的苦涩和齁咸，只有纯粹的、干净的咸味在舌尖化开！她难以置信地又沾了一点，仔细品味，激动得嘴唇哆嗦：“不苦了！真的一点也不苦了！就是…就是咸！纯咸！”
陈书瑶也学着沾了一点放进小嘴，立刻被那纯粹的咸味刺激得皱起小脸，吐着舌头首哈气：“啊！好咸好咸！但是…不苦！云哥儿好厉害！这盐像雪一样白！”她看着簸箕里的细盐，又看看哥哥，大眼睛里满是崇拜。
陈书云紧绷的心弦终于松弛下来，一股巨大的喜悦和成就感瞬间冲垮了连日来的阴霾。他捻起一小撮细盐，感受着那细腻的颗粒感，放在鼻尖轻嗅，只有纯粹的咸鲜。成功了！前世的知识，在这个世界第一次转化为了实实在在的力量！这雪白的细盐，便是恩师遗志指引下，他窥见的第一缕“利薮”之光！成本几何？利润几何？书中那几处墨点标记，是否也指向着更大的秘密？无数念头在脑海中翻腾，但此刻，看着母亲和姐姐惊喜的脸庞，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无比清晰：这盐，便是他陈书云破局的第一把钥匙！
他小心翼翼地将簸箕里的细盐收起，如同收起一捧希望的火种。目光再次投向书斋的方向，那本《九州风物志》静静地躺在案头。恩师，您书中玄机，弟子己窥门径。这遍地豺狼的利薮，弟子…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