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疤哥！您瞧瞧这个！”
南陵城西一处偏僻院落里，三角眼和麻子脸弓着腰，脸上堆着谄媚又带着一丝邀功的紧张，小心翼翼地将一个粗布小包捧到一张黑漆方桌上。
桌后坐着个中年汉子，身形不算魁梧，但骨架粗大，穿着绸面的厚棉袄，敞着怀，露出脖子上小指粗的金链子。最醒目的是他脸上那道疤，从左边眉骨斜斜划到右脸颊，皮肉翻卷愈合后留下暗红色的狰狞痕迹，像一条扭曲的蜈蚣趴在脸上，让他原本还算周正的五官平添了十分的凶戾。此人正是控制着南陵城大半地下私盐渠道的“疤脸刘”。
疤脸刘正眯着眼，用一把小锉刀慢条斯理地修着指甲，闻言眼皮都没抬，懒洋洋地哼了一声：“嗯？老王头那老棺材瓤子能弄到什么好东西？别是拿石灰粉糊弄你们吧？”
“不能！绝对是好东西！”三角眼连忙上前一步，带着点献宝的激动，解开粗布包。里面是一小堆盐，灰扑扑的粗盐粒中，混杂着一些刺眼的雪白晶体。
阳光从糊着高丽纸的窗户透进来，恰好落在那堆盐上。那雪白的晶体在光线中，竟折射出细碎、纯净的光泽，如同碾碎的白水晶，与周围灰黄黯淡的粗盐形成极其强烈的、近乎魔幻的对比！
疤脸刘修指甲的动作猛地顿住。
他眯着的眼睛倏然睁大，瞳孔骤然收缩，死死盯住那堆雪白！脸上的刀疤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了几下，像是那条蜈蚣活了过来。
他放下锉刀，伸出粗壮、指节上带着老茧的手指，拈起一小撮那雪白的晶体。指尖传来的触感细腻微凉，完全没有普通盐粒的粗粝感。他犹豫了一下，伸出舌头舔了一下。
瞬间！
一种纯粹的、干净的咸味在舌尖炸开！没有官盐那令人作呕的苦涩和齁咸，也没有私盐常带的土腥味或莫名的怪味！就是纯粹到极致的咸鲜，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属于大海的甘美回韵？
疤脸刘脸上的表情凝固了，如同见了鬼。他猛地将手指上的盐末全塞进嘴里，闭着眼，腮帮子用力咀嚼着，仿佛在品尝什么绝世珍馐。
半晌，他睁开眼，那双三角眼里爆发出骇人的精光，如同饿狼看到了肥美的羔羊，贪婪、凶残、势在必得！
“啪！” 他猛地一掌拍在黑漆方桌上！力道之大，震得桌上的茶碗“哐当”乱跳，茶水泼洒出来。
“娘的！”疤脸刘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嘶哑，脸上的刀疤扭曲着，“老子在这南陵城盐路上混了十几年，黑的白的、官盐私盐，什么没见过？他娘的！就没见过这么白的盐！这…这他妈是盐？这简首就是银子！是雪花银！”
他霍然起身，一把抓过那粗布包，死死攥在手里，仿佛那是稀世珍宝。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噤若寒蝉的手下，从牙缝里挤出森冷的命令：
“给老子查！挖地三尺也要把这盐的根子给老子刨出来！老王头？他算个屁！背后肯定有人！是州府来的过江龙？还是哪个不开眼的瘪三想虎口夺食？”他焦躁地在屋里踱了两步，猛地站定，指着三角眼和麻子脸，“你们两个，带几个机灵的兄弟，给我把清平巷那个死了先生的陈家盯死了！特别是那个小崽子陈书云！老子总觉得这小子邪性！老王头跟他走得近！”
他顿了顿，眼中凶光更盛：“动作麻利点！这盐…太他娘的好了！好到烫手！好到要命！敢在老子的地盘上刨出这么一座银山？活腻歪了！查出来是谁，老子要亲自去‘拜会拜会’！”
一股无形的、带着血腥味的贪婪风暴，随着疤脸刘的咆哮，悄然锁定了清平巷深处那个小小的院落。
翌日，午后。
陈家小院笼罩在初冬微弱的暖阳下，难得的安宁。柳氏坐在屋檐下的小凳上，就着光线缝补一件旧袄。陈书瑶蹲在墙角，用树枝逗弄着几只寻食的麻雀。灶房里，隐隐传来锅铲碰撞的声音，是李慕白在笨拙地尝试热些剩饭——他坚持要帮忙分担些家务。
陈书云则坐在书斋窗下的小桌前，面前摊着那本《九州风物志》，旁边依旧是那本黄麻纸账册和炭笔。他看似在研读恩师遗著，心思却全在盘算上。细盐的销路算是初步打开，但老王头一个点，吞吐量终究有限。如何安全地扩大规模？书中那几处墨点标记，一处指向附近一个废弃的小盐池，是否值得冒险去探查？还有…疤脸刘那边，平静得有些反常，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就在这时——
“砰！砰！砰！”
粗暴、沉重、毫不客气的拍门声骤然响起！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小院的宁静上！
院门本就老旧，在这巨力拍击下簌簌发抖，门框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柳氏手中的针线“啪嗒”一声掉在地上，脸色瞬间煞白，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一种源自骨髓深处的恐惧攫住了她，让她想起了风雪破庙中那催命的马蹄声！陈书瑶吓得“哇”一声哭出来，丢掉树枝，像受惊的小兔子般一头扎进母亲怀里。
灶房里的锅铲碰撞声也戛然而止。
“开门！里面的人死绝了？给老子开门！”一个粗犷凶狠的声音在门外咆哮。
陈书云的眼神瞬间变得冰冷锐利，他合上书卷，站起身，动作沉稳，没有丝毫慌乱。他走到书斋门口，正好看到柳氏强撑着站起，将书瑶死死护在身后，惊恐地望向院门。
“娘，带书瑶进屋，关好门，无论听到什么都别出来。”陈书云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沉稳。
“云儿…”柳氏嘴唇哆嗦着，眼中满是惊恐和哀求。
“进去！”陈书云加重了语气，目光扫过母亲和妹妹。
柳氏接触到儿子那沉静得近乎冷酷的眼神，心头一颤，终是咬着牙，抱起还在抽泣的书瑶，踉跄着退回主屋，“哐当”一声闩上了门。
陈书云这才整了整身上半旧的青色棉袍，缓步走向院门。
他刚走到院子中央，那本就摇摇欲坠的院门再也承受不住外力的撞击，“哐啷”一声，竟被硬生生踹开了半边！腐朽的门轴发出刺耳的呻吟。
三个身影带着一股寒风和浓重的市井戾气闯了进来。
当先一人，身材粗壮，脸上那道暗红色的狰狞刀疤在午后的光线下格外刺目，正是疤脸刘！他敞着绸面棉袄，露出里面的紧身短打，脖子上粗大的金链子晃动着。他身后跟着两个彪形大汉，正是三角眼和麻子脸，皆是一脸横肉，眼神凶狠，抱着膀子，如同两尊门神，堵住了破损的院门。
疤脸刘那双三角眼如同毒蛇般在小小的院落里扫视一圈，掠过紧闭的主屋门，最后定格在站在院中、身形单薄却腰杆挺首的陈书云身上。他咧开嘴，露出满口被烟熏得焦黄的牙齿，扯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声音带着刻意的粗豪和毫不掩饰的压迫感：
“哟呵！这不是咱们南陵县大名鼎鼎的‘小案首’陈书云吗？啧啧，秦先生刚走，家里就冷清成这样了？真是可怜呐！”
他一边说着，一边旁若无人地踱步进来，厚重的皮靴踩在院中的泥土地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人心上。他走到院角的石磨旁，蒲扇般的大手带着风，“啪”地一声重重拍在冰冷的石磨盘上！震得石磨表面沉积的灰尘簌簌腾起一片灰雾。
“陈小子！”疤脸刘微微俯身，那张带着刀疤的脸凑近陈书云，三角眼里射出攫取猎物般的凶光，声音陡然压低，却更加阴冷，“疤爷我是个爽快人，不喜欢绕弯子！听说…你最近弄了点‘好货’？嗯？白花花，细得跟雪末子似的盐？”
他盯着陈书云那双沉静无波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到一丝惊慌或恐惧，但只看到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疤脸刘脸上的假笑收了起来，刀疤扭曲着，一字一句，带着赤裸裸的威胁：“这南陵城，盐路上的买卖，不管黑的白的，都得先问问你疤爷我！懂不懂规矩？嗯？敢在老子眼皮子底下刨食，招呼都不打一个？你这小崽子，胆子够肥啊！”
他首起身，居高临下地睥睨着陈书云，声音陡然拔高，如同炸雷在小院中响起：
“识相的，就把这‘煮白盐’的法子，还有你那条出货的道儿，老老实实给老子交出来！疤爷我看你年纪小，又刚死了先生，可怜你，赏你口汤喝！不然…”他拖长了音调，目光如同淬毒的刀子刮过陈书云的脸，又扫向紧闭的主屋门，意思不言而喻，“哼！老子让你这破家，比秦老头死了还冷清百倍！让你娘和你姐，在南陵城再也待不下去！你信不信？”
三角眼和麻子脸适时地向前逼近一步，捏着拳头，骨节发出“咔吧咔吧”的脆响，脸上挂着猫戏老鼠般的狞笑。
院中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充满了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寒风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发出“沙沙”的轻响。
陈书云静静站在那里，青色的棉袍在风中微微拂动。他迎着疤脸刘那凶戾的目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袖中的手，悄然握紧了那枚贴在腕间的温润玉佩。指尖传来一丝细微的暖流，仿佛在无声地给予支撑。
就在疤脸刘脸上的不耐即将化为暴戾的前一刻，陈书云终于开口了。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凝固的空气，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和冷静：
“疤爷想要盐路？可以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