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小崽子,你以为你还有资格跟疤爷我谈条件?”
疤脸刘脸上的狞笑瞬间冻结,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冒犯的暴怒。三角眼里凶光暴涨,如同即将噬人的饿狼,死死锁定陈书云那平静得过分的脸。他身后的三角眼和麻子脸也配合地踏前一步,巨大的阴影几乎将陈书云单薄的身形完全笼罩,拳骨捏得嘎嘣作响,只等老大一声令下。
冰冷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粘稠的胶质,带着血腥味的压力沉沉压下。主屋门后,柳氏死死捂住书瑶的嘴,自己却控制不住地浑身筛糠般颤抖,牙齿咯咯作响。
面对这赤裸裸的死亡威胁,陈书云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如同擂鼓,但脸上却依旧维持着那层冰冷的平静。他知道,此刻一丝一毫的怯懦,都会成为对方彻底撕碎自己的信号。他迎着疤脸刘吃人的目光,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凝滞的空气,带着一种剖析利害的冷静:
“疤爷在南陵城威风八面,道上兄弟谁不敬您三分?”他先抬了一句,稳住对方即将爆发的戾气,话锋随即一转,“然,官盐价高质劣,动辄几十文一斤,百姓怨声载道;私盐泥沙俱下,或含硝毒,食之伤身,虽价廉,亦非长久之计,更易引来官府雷霆清扫。”
他微微停顿,目光扫过疤脸刘身后那两个凶悍打手,最终落回疤脸刘那张刀疤脸上:“小子不才,偶得古法,能将粗盐提纯。您手中之物,色白如雪,味归于纯,无苦无杂。此盐,售价只需略高于官盐之劣品(约三十文),远低于私盐之精品(约二十文),定价二十五文。品质远超二者,价居其中,试问南陵百姓,乃至周边城镇,谁不趋之若鹜?十倍之利,唾手可得,更可收拢人心!”
“十倍之利”西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疤脸刘的心尖上,让他眼中的凶光都晃动了一下。但他脸上的刀疤随即扭曲,发出一声嗤笑:“呵!说得比唱的好听!盐是老子的命根子!规矩就是规矩!你这小崽子想拿嘴皮子唬我?找死!”
他作势就要挥手。
“疤爷!”陈书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穿透力,“若疤爷今日只想强夺秘法,斩草除根,小子人微力薄,自是螳臂当车!”
他上前一步,非但不退,反而微微昂起头,目光如冷电般首视疤脸刘惊疑不定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然,小子虽贱如草芥,却也并非全无依仗!府试虽遭钱有财构陷污卷,然江州知府明察秋毫,亲笔朱批‘虽遭宵小构陷,然其志不坠,其才灼灼’,破格录入府学为廪膳生员!此乃知府大人亲定之案,彰显朝廷公道!南陵知县王大人,更是不畏强权,亲审污卷案,将钱有财、孙二苟明正典刑,枷号游街,发配边军!王大人清名,南陵妇孺皆知!”
陈书云的声音在小小的院落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头砸下:
“若小子今日横死家中,或秘法被夺,明日府学少了一名廪生,王知县刚刚昭雪的污卷案苦主又遭横祸!疤爷以为,江州府衙和南陵县衙,会不会彻查到底?到时牵出的,恐怕就不仅仅是我这点煮盐的微末小技了!疤爷在这南陵城的盐路,乃至其他营生,经得起知府衙门的火签,经得起王大人的三班衙役细细梳理吗?!”
“知府衙门…王知县…”疤脸刘脸上的刀疤狠狠地抽搐起来,像一条受惊的蜈蚣。他眼中那暴戾的凶光如同被泼了一盆冰水,瞬间被惊疑、忌惮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取代!他能在南陵城称霸一方,靠的是官府的默许甚至勾结,靠的是不碰那些真正大人物的逆鳞!可眼前这小崽子,竟不知何时,己经和知府、知县扯上了关系?还被知府亲口定成了“彰显公道”的标杆?若他真不明不白地死了或废了,这等于是在打知府和王知县的脸!那些官老爷为了颜面,为了“公道”二字,绝对会彻查!到时候拔出萝卜带出泥…
疤脸刘的呼吸粗重起来,后背竟隐隐沁出一层冷汗。他死死盯着陈书云,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不起眼的“小案首”。这小子的骨头,比他想象的硬得多!心,也比他想象的狠得多!竟敢用知府和知县来压他!
看到疤脸刘眼中剧烈的挣扎和动摇,陈书云知道火候到了。他语气放缓,如同循循善诱,抛出了真正的诱饵:
“强夺,疤爷得不偿失,后患无穷。小子倒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让疤爷您坐享其成,安稳收利,更能彻底掌控这南陵盐市!”
疤脸刘眼神一凝,从牙缝里挤出字:“说!”
“很简单。”陈书云伸出一根手指,“合作。”
“小子只擅提纯之法,根基浅薄,人微言轻。而疤爷您,”他指向疤脸刘,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推崇,“路子广,人脉深,手段通天!这南陵城内外,乃至周边,何处有量大、便宜、稳定的粗盐原料?何处能避开官府耳目,安全出货?这些,非疤爷您莫属!”
他放下手,目光坦诚(至少表面如此):“由疤爷您负责提供最便宜的粗盐原料,量越大越好!小子只负责将其‘变白’。所得之白盐,出货大头,自然走疤爷您掌控的渠道,由您定价发卖。所获之利…”他顿了顿,清晰地吐出两个字,“疤爷您,占三成。”
“三成?”疤脸刘身后的麻子脸忍不住嗤笑出声,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小崽子,打发叫花子呢?我们出人出力出货,你就动动手,就想拿七成?”
陈书云看都没看麻子脸,目光依旧锁定疤脸刘那双惊疑不定的眼睛,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自信:
“对,三成!原料由疤爷掌控,出货大头也由疤爷的渠道走,风险亦是疤爷承担。小子只取提纯之工,占七成利,天经地义!但疤爷您细想,您省去了提纯的麻烦和风险,省去了开拓新货源的精力,更无需担心秘法外泄!只需提供原料,掌控渠道,便可坐享这三成纯利!这白盐品质冠绝南陵,一旦由您掌控渠道铺开,官盐私盐皆不足虑!南陵盐市,便是您囊中之物!甚至…凭借此盐之优,卖到州府去,亦非难事!届时,三成之利,又岂是如今您那私盐盘口可比?”
他向前微微倾身,声音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这,难道不比您打打杀杀、提心吊胆,与官府周旋,与其他私枭争抢那点掺了泥沙的微末之利,强上百倍千倍?”
“坐享其成…掌控盐市…卖到州府…”疤脸刘的眼神剧烈地闪烁着,贪婪的火焰再次熊熊燃烧,瞬间压倒了那丝对官府的忌惮。陈书云的话,像一把精准的钥匙,打开了他内心深处最渴望的宝库!是啊,打打杀杀终究是下乘,哪有稳稳收钱来得痛快?而且这小崽子说得对,只要原料和出货渠道捏在自己手里,他就是个煮盐的工具!三成?哼,等老子彻底摸清门道,或者找到能替代他的人…这三成,说不定也能变成十成!
巨大的利益前景和对未来可能的算计,如同甜蜜的毒药,瞬间瓦解了疤脸刘的杀心。
他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动了几下,那狰狞的刀疤也随之扭曲。忽然,他咧开嘴,发出一阵干涩却明显少了戾气的笑声:“哈哈哈!好!好小子!有胆色!有脑子!是个人物!”
他猛地一步上前,蒲扇般的大手带着风,重重拍在陈书云单薄的肩膀上!
“啪!”
这一下力道极大,陈书云只觉得一股巨力传来,半边身子都麻了,脚下不稳,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他闷哼一声,强行稳住身形,脸色微微发白。
疤脸刘却恍若未见,兀自大笑着,仿佛刚才的剑拔弩张从未发生:“行!这买卖…爽快!疤爷我跟你做了!以后,你的粗盐,疤爷包圆了!量大管饱!还便宜!”
他眼珠一转,压低声音,带着点市侩的得意:“城南过去二十里,有个早年废弃的盐池子,官府早不管了。疤爷我有门路,能弄到那边沉淀下来的老卤,盐分足得很!比官盐铺子里那些粗盐疙瘩便宜一半不止!明天!就明天!老子让人给你送第一车来!哈哈哈!合作愉快!”
他仿佛己经看到了白花花的银子流水般涌来,心情大好,又用力拍了两下陈书云的肩膀(拍得陈书云气血翻腾),这才大手一挥:“走了!等着收盐吧!”带着两个还有些懵的手下,大摇大摆地踹开那本就破损的院门,扬长而去。
小院里,死寂一片。寒风卷着地上的尘土和枯叶,打着旋儿。
首到那嚣张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巷口,主屋的门才“吱呀”一声被推开一条缝。柳氏脸色惨白如纸,腿软得几乎站不住,扶着门框才没瘫倒。陈书瑶从她身后探出小脑袋,大眼睛里还噙着泪花,满是恐惧。
李慕白也从灶房探出头,脸色比锅底灰还难看,嘴唇哆嗦着:“师…师弟…你…你怎么敢…跟他们谈条件…还…还拍你…吓死我了…”
陈书云站在原地,缓缓吐出一口带着白雾的浊气。肩膀被拍过的地方火辣辣地疼,骨头都像要裂开。他揉了揉生疼的肩膀,看着院门口那被踹坏的破门,眼神冰冷如霜。
豺狼暂时被更大的利益和潜在的威胁拴住了链子,但链子,终究是能挣脱的。这远不是结束。
他走到墙角那几株在寒风中依旧挺立、挂着稀疏却顽强红果的花椒树旁,伸出手指,轻轻拂去一片落在枝头的枯叶。
“借力打力,驱虎吞狼罢了。”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更深沉的、刻入骨髓的决绝,“这第一步,算是…站稳了。”
他没有回头,对着依旧惊魂未定的李慕白道:“师兄,别愣着了。收拾一下灶房和院子,把大缸和滤架都准备好。明天…我们该有‘新活’了。”声音平静,却预示着更大的风浪即将在这小小的陋巷盐坊中掀起。
与此同时,周府,暖香浮动的精致绣楼内。
一只染着鲜红蔻丹、保养得宜的纤纤玉手,正用指尖拈起一小撮雪白晶莹的盐粒。盐粒在透过琉璃窗棂的柔和光线下,闪烁着纯净而的碎银般光泽。
周府管家垂手躬身,恭敬地站在描金小几旁:“小姐,这是小的从清平巷口那老王头摊子上,花了大价钱才‘匀’来的一点。都说…是陈家那小子弄出来的东西。您看…”
周雨薇微微歪着头,秀美绝伦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将那点细盐凑到挺翘的鼻尖下,轻轻嗅了嗅,只有纯净的咸味。然后,她伸出一点的舌尖,极快地舔了一下指尖的盐粒。
纯粹的咸鲜在味蕾上化开,没有一丝杂质带来的不适。
她缓缓收回手,看着指尖残留的晶莹,又抬眼望向窗外清平巷的方向。那张足以令百花失色的脸上,一丝极淡的、被强行压抑的嫉妒,如同毒藤的嫩芽,悄然从眼底最深处攀爬出来,迅速蔓延,最终化为一片令人心悸的冰冷怨毒。那怨毒,比她指尖的蔻丹,还要红得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