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踏进延禧宫的次数渐渐勤了起来。药味尚未散尽的宫室里，那抹石青缂丝的端庄身影成了常客。有时是携着新得的滋补药材，有时不过是坐下闲话片刻，问几句冷暖饮食。皇后言语温煦，目光却总似带着无形的分量，沉沉压在安陵容心头，每一次都让她如履薄冰。她需打起十二分精神，在皇后看似随意的言语里分辨着试探与敲打，小心地扮演着那个因“投诚”而获“垂怜”的卑微妃嫔，每一句话出口前，都在心底反复掂量。
这日午后，阳光透过茜纱窗格，在室内投下温暖的光斑。皇后刚走不久，殿外便传来宫女清晰的通传：“惠妃、菀嫔到！”
门帘掀动，沈眉庄与甄嬛相携而入。沈眉庄身着藕荷色宫装，清雅如兰；甄嬛则是一身水碧色常服，腹部己有了明显的隆起，气色尚好，眉眼间却比往日添了几分凝重。
“陵容！”沈眉庄快步走到榻前，握住安陵容微凉的手，满眼关切，“可好些了？看着脸色还是苍白。”
安陵容挣扎着要起身，被甄嬛温言止住：“快躺着，跟我们客气什么。”她也在床榻边的绣墩上坐下，目光细细扫过安陵容的脸庞，带着真切的疼惜，“那日……真是苦了你了。若非你挡在我前面……”她声音微哽，没有再说下去，只是轻轻拍了拍安陵容的手背。
“姐姐们快别这么说，折煞陵容了。”安陵容垂下眼睫，声音低柔，带着恰到好处的虚弱，“不过是……情急之下，想着姐姐腹中龙裔要紧，不能有丝毫闪失罢了。”
沈眉庄叹道：“你这份情谊，我与嬛儿都记在心里。只是往后万不可如此莽撞，伤了自己，我们岂不更痛心？”她顿了顿，语气转为感慨，“说起来，皇后娘娘待你真是仁厚。方才在宫道上遇见，娘娘还特意嘱咐我们，说你身子弱，让我们莫要扰你太久，让你好生静养。又提及这些时日她常来看你，嘘寒问暖，关怀备至。娘娘身为六宫之主，如此体恤宫妃，实在是我等之福。”
甄嬛亦颔首附和，脸上带着对皇后的敬服：“眉姐姐说的是。皇后娘娘母仪天下，恩泽六宫，此番更是时时照拂陵容，确乃仁心典范。”
“皇后娘娘……待臣妾极好。”安陵容附和着，声音温顺，指尖却在锦被下骤然收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尖锐的疼痛刺入神经，强行压下了几乎要脱口而出的真相——那温言软语后的冰冷算计，那“关怀”背后如影随形的审视与操控！她甚至能清晰地回忆起皇后每一次离去后，自己如同虚脱般、久久无法平复的心悸。
不能说！
皇后根基深厚，手段阴狠，自己这微末棋子连同眼前这两位真心待她的姐姐，顷刻间便会被碾得粉碎。
她抬起眼，看向沈眉庄和甄嬛，她们脸上是对皇后由衷的赞许与信任。她必须做点什么，哪怕只是极其微弱的一点警示。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喉间的苦涩与战栗，脸上努力维持着感激的浅笑，眼神却微微闪烁了一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和犹豫，声音放得极轻，仿佛只是不经意的低语：“皇后娘娘待我……自然是极好的。只是……有时……我总觉得，这宫里的‘好’，像隔着层纱，看得见，摸不透……”她顿了顿，像是害怕失言，又慌忙补充，目光恳切地看向两人，“姐姐们待陵容真心，陵容便也斗胆说句僭越的话。这宫闱深深，人心难测，有些‘好’，越是瞧着完美无瑕，越是……让人心底发虚。姐姐们心思灵透，凡事……多留一分心，总是好的。”
她的话说得含糊其辞，点到即止，更像是一个久病之人在深宫重压下滋生的敏感多疑。沈眉庄与甄嬛闻言，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一丝讶异，随即又化为理解与同情。
沈眉庄轻轻拍了拍安陵容的手背，温声道：“你呀，就是心思太重。刚遭了大难，身子又弱，难免多想。皇后娘娘母仪天下，自然是真心体恤我们的。不过你提醒得也对，宫里处处谨慎些总没错。”她的话里带着安抚，并未深究安陵容那隐晦的暗示。
甄嬛也柔声道：“你安心养着，莫要胡思乱想。我和眉姐姐自会当心。” 她将安陵容的话归结于病弱者的多心，并未往深处想。
安陵容看着她们眼中那份未曾动摇的信任，心一点点沉下去，却又泛起一丝无奈的苦涩。她知道自己只能言尽于此。她垂下眼帘，顺从地应道：“是，是陵容多心了。有姐姐们在，陵容便安心了。”
又闲话片刻，沈眉庄与甄嬛怕扰了她休息，叮嘱菊青好生伺候，便起身告辞。帘子落下，隔绝了她们的身影。安陵容靠在引枕上，望着头顶繁复的承尘雕花，殿内残留的暖意迅速散去，只剩下药味的苦涩和一种深不见底的孤寒。指尖传来的刺痛感依然清晰，提醒着她方才那场无声的挣扎。
路还长，而她能做的，唯有等待，和在这荆棘密布的路上，尽量走得稳一些。
日子在延禧宫弥漫的药味和安陵容刻意的静养中滑过。表面上，她依旧是那个柔弱顺从、依赖皇后“恩泽”的兰贵人。皇后似乎对她的“识趣”颇为满意，言语间试探的意味渐少，但那份无形的掌控却丝毫未减。
一场宫宴，在太液池畔的琼华阁举行。丝竹管弦，觥筹交错，一派歌舞升平。安陵容位份不高，坐在偏后的位置，静静地看着殿中的衣香鬓影，华灯璀璨。皇帝端坐御座之上，龙颜舒展，接受着群臣和后妃的恭贺。华妃年世兰，盛装华服，艳光西射，坐在仅次于皇后的尊位，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得意与张扬。
皇后坐在皇帝身侧，端庄含笑，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只在掠过华妃时，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冷意。沈眉庄与甄嬛坐在稍前的位置，甄嬛因着身孕，更得几分体面，位置靠前。
宴至酣处，舞姬献艺，彩袖翻飞。皇帝兴致颇高，随口赞了一句领舞的舞姬身姿灵动。这本是寻常的宴席应酬之语，却见华妃娇笑一声，语带双关地接话道：“皇上说的是呢。这舞姬跳得确实不错，只是比起当年纯元皇后在时，亲自编排的‘惊鸿舞’，怕还是少了那份入骨的韵味。可惜啊……”她刻意拉长了尾音，眼波流转，带着挑衅与恶毒，首首刺向甄嬛，“如今这宫里，怕是再也寻不出一个能跳出那般神韵的人了。菀嫔妹妹你说是不是？”
甄嬛微微抬起下巴，迎向华妃那淬毒的目光，眼中却是一片沉静的冰冷。安陵容的心猛地揪紧，她太了解甄嬛此刻的处境——绝不能接这话茬，但若一味示弱退缩，只会更助长华妃气焰，也显得心虚。
只见甄嬛缓缓站起身，对着御座方向盈盈一礼，声音清晰平稳，却字字如冰珠落玉盘：“华妃娘娘此言差矣。纯元皇后仙姿玉质，德仪无双，其舞姿如九天惊鸿，岂是凡俗舞姬可以比拟？臣妾等庸脂俗粉，更不敢有丝毫肖想。娘娘这般将臣妾与纯元皇后并论，臣妾惶恐至极，更恐……亵渎了先皇后在天之灵。” 她将“亵渎”二字咬得极重，目光坦荡地看向华妃，“娘娘若觉得舞姬跳得不好，只管让教坊司再练便是，何必……提那己故的伤心人，徒惹皇上伤怀？” 最后一句，她微微侧首，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与不认同，目光扫过御座上脸色己阴沉下来的皇帝。
这回应，既撇清了自己，又将矛头精准地引回华妃的“失言”与“不敬”上，更是点明了此举会勾起皇帝对亡妻的哀思，触怒龙颜！
华妃万没料到甄嬛竟敢如此针锋相对，还句句占理，一时气得脸色铁青，指着甄嬛厉声道：“你！好个伶牙俐齿的贱人！本宫不过随口一说，你竟敢曲解本宫之意，还污蔑本宫对纯元皇后不敬？！谁给你的胆子！”
“够了！” 一声沉冷的怒喝如同惊雷炸响，瞬间压过了殿内所有的声音。
御座之上，皇帝面沉如水，眉宇间凝聚的风雷比养心殿那日更甚。他手中的九龙白玉杯被重重顿在案上，发出刺耳的脆响。殿内霎时死寂一片，落针可闻，连乐师都吓得停了手中的乐器。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大气不敢出。
帝王的怒火在殿内无声地蔓延、堆积，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上。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里，皇帝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不容置疑的裁决：
“菀嫔甄氏，即日起，迁居蓬莱洲思过，无诏不得出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