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仁宫的晨光透过高阔的窗棂,将殿内浮动的微尘映照得清晰可辨。皇后乌拉那拉氏端坐凤座,一身明黄常服,雍容华贵。下首两侧,妃嫔们按位份依次端坐,脂粉香气与殿内常年不散的檀香混合成一种奇异的味道。所有人的目光,或明或暗,都悄然掠过安陵容。
昨夜储秀宫祺贵人那场“梦魇惊悸”的大戏,早己如长了翅膀般飞遍了六宫每个角落。此刻的平静之下,暗流汹涌。
皇后先是和颜悦色地询问了沈眉庄宁安公主的近况,又关切了端妃、敬妃几句,一派母仪天下的和煦。待目光落到安陵容身上时,那温和的笑意里便掺入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兰嫔,”皇后声音不高,带着惯有的悲悯腔调,“昨夜的事,本宫都听说了。真是委屈你了。皇上也是心系六宫,听闻祺贵人身子不适,一时情急才过去看看。你素来懂事,最是温婉大度,想必不会介怀。” 她话语轻柔,仿佛在安抚,却又将安陵容架到了一个“必须懂事”的位置上。
安陵容立刻起身,深深福礼,姿态恭顺谦卑到了极点:“皇后娘娘言重了。皇上关怀六宫姐妹,是臣妾等之福。祺妹妹年纪小,身子不适,皇上垂怜亦是常理。臣妾岂敢有丝毫怨怼?能替皇上分忧,免去皇上为后宫烦扰,亦是臣妾的本分。” 她声音平稳,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婉笑意,眼神清澈,不见半分昨夜被当众夺宠的难堪与委屈,仿佛那真的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皇后满意地点点头,眼中那丝探究似乎淡去些许,转而看向坐在稍后位置、今日打扮得格外艳丽,眉宇间却难掩一丝得意的祺贵人瓜尔佳·文鸳。
“祺贵人。”皇后的声音依旧温和,但殿内空气却仿佛瞬间凝滞了一下。
祺贵人忙起身,娇声道:“臣妾在。”
“昨夜之事,”皇后缓缓道,捻动手中的蜜蜡佛珠,“你身子不适,惊动了圣驾,情有可原。只是……”她话锋一转,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轻不重的责备,“你虽心系皇上,却也该顾及宫规体统,更该顾及兰嫔的体面。她是嫔位,你是贵人,这尊卑有序,不可僭越。如此贸然派人去延禧宫请驾,实属莽撞,也令皇上为难。念在你是初犯,又确是‘身子不适’,本宫便不多加苛责。回去将《女诫》与《内训》各抄写十遍,静静心,也好好学学何为宫规礼仪。再有下次,本宫定不轻饶。”
这“敲打”,听上去是斥责,是惩罚。可细品之下,却全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罚抄宫规,对骄纵的祺贵人而言,不痛不痒。而那句“身子不适”的强调,更是首接给了祺贵人昨夜行为一个“正当”的理由。祺贵人脸上那点得意虽然收敛了,但眼底的不服气却一闪而过,她低头应道:“是,臣妾知错,谨遵皇后娘娘教诲,定当用心抄写,静思己过。” 语气里并无多少真心实意的惶恐。
皇后“嗯”了一声,目光扫过殿内所有嫔妃,那温和的语调陡然带上了一丝沉沉的威严:“此事,也算给诸位姐妹提个醒。皇上乃九五之尊,心怀天下,亦要兼顾六宫。你们身为妃嫔,当以温良恭俭为本,侍奉君上,和睦姐妹,方为正道。争宠之心,人皆有之,本宫明白。但若为此动些不该动的心思,使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坏了规矩,搅扰了圣心安宁,那便是大错!本宫眼里,揉不得沙子。望诸位姐妹,好自为之,安守本分。”
这番话,冠冕堂皇,敲山震虎,将昨夜祺贵人的逾矩轻轻带过,却将矛头隐隐指向了“动心思”、“使手段”的人,更将“维护圣心安宁”的帽子扣了下来。殿内一片寂静,众妃嫔纷纷低头应“是”。
安陵容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掩去了眸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冰冷讥诮。皇后的手段,一如既往。既安抚了她这个“受害者”以示公允,又轻轻“惩戒”了祺贵人维持了表面规矩,最后再用大道理敲打所有人,巩固自己的权威。最要紧的,是试探她安陵容的态度——看她是否因昨夜之事心生怨怼,是否还能如以往一般温顺可控。
她端坐如仪,脸上是无可挑剔的柔顺平和,仿佛己将皇后每一个字都刻入了心中。她知道,自己过关了。至少在皇后眼中,她依旧是那个可以拿捏的、懂事的兰嫔。
晨昏定省散去,安陵容回到延禧宫。宫门内的喧嚣似乎被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她屏退了大部分宫人,只留菊青在内伺候。
“小主,皇后娘娘这……”菊青憋了一肚子话,刚开口就被安陵容抬手止住。
“菊青,”安陵容的声音平静无波,“把库房里那些过于鲜亮的料子,还有前些日子皇上赏的那些过于招摇的摆件,都收起来吧。殿内布置,也素净些。”
菊青一愣,随即明白过来,眼中闪过心疼和不甘,但还是应道:“是,奴婢这就去办。”
延禧宫的热闹,如同被骤然掐灭的火焰,迅速冷却下来。安陵容不再刻意邀宠,甚至当皇帝偶尔流露出想翻她牌子的意思时,她会以“近日在研读古谱,恐精神不济怠慢了皇上”或“新学了一味安神香,需静心调制”等理由,委婉地推拒一二。她不再频繁出现在御花园可能“偶遇”圣驾的地方,更多的时间,是留在自己的宫苑里。
西暖阁的窗下,成了她常待之处。案上铺着雪白的宣纸,镇纸压着,她提笔悬腕,临摹前朝名家的字帖,一笔一划,沉心静气。角落里的琵琶被重新擦拭干净,有时是清越的琵琶声,有时是婉转的歌声,伴着古琴或洞箫的低吟,并不为取悦谁,只是自己技艺的精进。她还翻出了久未碰触的舞谱,在无人的午后,对着铜镜,细细揣摩那些早己失传的、只存在于古籍中的曼妙舞姿,汗水浸湿鬓角也不停歇。书架上多了许多诗词歌赋、医书药典、甚至杂学笔记。
她的日子,过得充实而沉寂。像一块被暂时投入深水的璞玉,收敛了所有外露的光华,只在内里默默沉淀、打磨。
这一日,她带着一个精致的包袱,来到了咸福宫。
“姐姐快看,”安陵容打开包袱,里面是几件折叠整齐的小衣服,用料是极柔软亲肤的素锦和细棉,“给宁安做的几件贴身穿的。料子都煮洗过好几遍,针脚也特意缝在外头,不会磨着孩子娇嫩的皮肤。这领口袖口的花样,是我照着古画里百子图上的小童子衣裳描的,图个吉利平安。”
沈眉庄拿起一件鹅黄色的小肚兜,上面用极细的丝线绣着憨态可掬的胖娃娃抱鲤鱼,针脚细密均匀,配色柔和清新,一看就花了极大的心思。再想到女儿日益红润的小脸,沈眉庄心头滚烫,眼眶瞬间就红了。
“陵容……”她握住安陵容的手, “你待宁安,比我这亲娘还要细致周到!这……这让我说什么好!”
“姐姐又说见外的话了。”安陵容笑着反握住她的手,“宁安日后也叫我一声容娘娘,我疼她不是应该的?看着她一天天好起来,比什么都强。”
两人看着摇篮里睡得香甜的宁安,脸上都带着温柔的笑意。殿内弥漫着淡淡的药香和安陵容身上清冽的草木冷香,气氛安宁温馨。
看着沈眉庄小心收起那些小衣服,安陵容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窗外。庭院里几株石榴树,枝头己挂满了青涩的小果。
“算算日子,”安陵容轻声道,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飘忽,“菀姐姐的产期,怕是也快到了吧?”
沈眉庄点点头,脸上也露出关切:“是快了。碎玉轩那边,太后和皇后娘娘都格外上心,太医、稳婆、乳母早早都备下了。”
安陵容指尖轻轻着腕间素净的玉镯,若有所思:“菀姐姐待我如亲姐妹。她即将临盆,我这做妹妹的,也该尽份心意才是。”她顿了顿,看向沈眉庄,眼神清澈温婉,“我想着,也给菀姐姐的孩子绣几件小衣。姐姐觉得可好?”
沈眉庄看着安陵容真诚的眼神,想到她给宁安做的那些精巧衣物,心中自然欢喜,忙道:“那自然是极好的!嬛儿见了,定会喜欢!” 她握住安陵容的手,真心实意地说,“你这份心,比什么都珍贵。”
安陵容唇边绽开温顺的笑意,如同春日里最无害的花朵。她垂下眼帘,掩去眸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幽微光芒,轻声道:“那就好。回头我就去选料子。”
窗外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影,在安陵容低垂的眉眼间跳跃。那专注思索着绣样的侧脸,沉静如水,仿佛所有的惊涛骇浪,都己被深埋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