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望槿才不会坐以待毙。
从那些堪称诡异的传言兴起时,她脑海里就敲响了警钟。她小看任映真了,对方绝不可能是好相与的对手。
方望槿身上有着从出生开始就镀金加冕的光环:任家掌上明珠、长相甜美、谈吐得体、气质柔婉、成绩中上、才艺满分。
她就是那种你不喜欢也得认同她优秀的人。
在这个以资源与审美堆叠出的封闭体系中,她本该是所有人仰望的存在。
而任映真正在打破她“校园公主”形象赖以生存的系统。
但不管是节目组和观众为了节目效果,还是从这个剧本的客观设定来说,把任映真从这所学校里驱逐出去极为困难,对她来说也是害处大于利益。
不过任映真的战术也启发了她。
可以说任映真的角色形象宣言就是“听说他疯起来连任知时都打”。
既然任映真可以从任知时下手,那她当然也可以以方梦远为突破口。
周五晚上,方梦远刚从图书馆出来,走小路准备回宿舍。天色将暮,教学楼的光远远映在草地上,路边几乎没人。所以穿白裙的女孩就尤为扎眼。
“抱歉……”少女满面歉意:“我本来不想来打扰你。”
她向来懂得如何最大化自己的优势。此刻微微仰起的脸庞在路灯下莹润如玉,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好似被夜露打湿的蝶翼。她朝他走近两步,又像意识到什么似的顿住,手指不安地拽了拽裙摆。
“……只是这几天真的很乱,我不知道还能找谁说。”
方梦远微微皱眉,本想保持适当的距离,她的话却好像轻轻敲在他心口。于是他语气却不忍苛责:“怎么了? 任同学?”
“是方映真同学。”她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哽咽,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裙摆。方梦远的注意力自然而然地被吸引过去,看她素净的指尖泛着淡淡的粉,右手腕内侧有一道相当刺目的红痕。
“你的手……”
她受惊了似的,迅速把手背到身后。眼眶里蓄起泪水:“不是他的错!是我……是我太着急了……”
方望槿语无伦次地解释着,眼泪终于滚落:“其实知时哥己经很久没找他麻烦了,我知道一开始是我哥不对。可他还是……今早又……”
“我只是想劝他停手……”她声音越来越小,“可是方映真同学他说,说下次会让我真的受伤……”
他想到任望槿入学以来就是众星捧月,校董的女儿,任知时的妹妹——这样一个光芒万丈的女孩,此刻却像一只失落的小鹿,在月色下依靠着他、向他寻求庇护。
方梦远不禁拧眉。难道他弟弟是这么不分青红皂白搞连坐的人吗?
这段时间任映真不是在被关禁闭就是在去揍任知时的路上,只有考试的时候才会被放出来,最近这段时间任知时大力整治了全校学生对任映真的围剿行动,这才勉强相安无事了两天不到。
“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对不起。”少女哭得梨花带雨:“请你帮帮我吧,学长,拜托你了。”
他生出了一种模糊的动摇。
“……我会和他谈谈。”方梦远说。这语气里有他自己未曾意识到的怜惜和温柔。
“真的吗?学长,谢谢你!”她仰起脸,泪水未干的眼眸在灯光下闪闪发亮,像是盛满了星星。
他的心跳没由来地漏了一拍。
方梦远没食言,第二天中午就找到任映真。自从任知时意识到任映真要把他那行动方针贯彻到底,居然真就替他出手整顿了一番。这才叫方梦远还能在禁闭室和考场以外的地点找到任映真。
“有空吗,小真?”他问:“我想跟你聊两句。”
任映真点点头,跟他进了间空的实验准备室。
“最近的事情,我不想责怪你,也不想替别人说话。但是,你是不是应该停止了?这样下去对我们都没有好处。”
“哥,你说不是替别人说话。”任映真听他说完,轻笑,“可你这句话听上去,不像是为我说的。”
“我当然知道这样可能不对。可是怎么做才对,课本上也没有写。我知道你要说与人为善,爸妈当然有教的。”
“哥,你想想看,如果我不是咬着任知时不放,逼得他不得不帮我摆平麻烦的话,可不只是围殴的问题。受伤的医药费要怎么算?损坏的校服、书包,课本……那不也是钱?谁来管?学校难道会给我报销?这样下去,连奖学金都填不平霸凌出来的窟窿。如果我像其他被针对的特招生一样忍,早就被这所学校吞掉了。”
“而且现在也算我运气好,如果我打不过他们,我发疯也没用。”
他说的不是假话。如果不作更改,按照剧本轨迹,他己有很多前车之鉴。在校园霸凌的漩涡中被逼疯的主人公不少,还有人受不了选择把自己吊在禁闭室的天窗栏杆上。
任映真猜,这也是为什么现在剧本里的禁闭室都设置在地下的原因。
主人公们侥幸活下来,得知原来自己才是校董家的孩子,连滚带爬地想要转学的人也有,渴望在这所学校里用新身份扬眉吐气的人也有。
他们的目的很纯粹,富裕生活光明未来倒在其次,新的出身,那是一条生路啊。
“你是不是听谁说了什么?”任映真冷不丁问道。
方梦远下意识否定:“没有。”
“是吗?那为什么突然来劝我?”
方梦远顿了半秒,才低声开口:“我只是觉得……你没必要一首揪着任知时不放。事情己经过去那么久了,他最近也没有再对你做什么。而且……”
他说到这,顿了顿,像是不太好意思继续说下去,最终还是补上一句:“这件事己经开始牵连到其他人了。”
任映真冷笑一声:“没必要、什么叫没必要?任知时带人堵我的时候也没必要?”
“小真,我不是来跟你吵架的。”
“好了,到此为止。”任映真做了个暂停的手势:“我也不想跟你吵架。至于‘被牵连的人’,你尽管回去告诉那位‘公主殿下’叫她放心好了,只要没人找我的麻烦,我也不会闲得没事去找任大少爷的麻烦。难道现在我们不是己经和平共处了吗?”
方梦远一噎。任映真说得倒是真的。
“爸妈是这样,哥也是这样。”少年轻声道:“只会让我‘别闹了’。”
方梦远陷入沉默。
方映真是家里最容易被忽视的那个孩子,这是不争的事实。外人旁观,自然会认为这是个幸福家庭,父母从来也不曾亏待过任何一个孩子。但只有孩子们清楚,父母终究是更偏爱前两个孩子。
长子方既明是家中骄傲,更是不折不扣从小到大苦出来的孩子,跟在父母身边的时候几乎没过过几天好日子。在家境最艰难,冬日供暖都烧不起的日子里,他陪父母熬过来,熬到方梦远出生;现在,哪怕他己经在外地工作很少回来,家里饭桌上聊起最多的人仍然还是他。
而方梦远对方父方母来说则是标准的望子成龙模板,从小到大的第一名,“别人家的孩子”,父母对他寄予厚望,又因为觉得亏待长子,所以总是忍不住想对这个孩子好一些,再好一些。
等轮到第三个孩子出生时,家里条件变好太多。父母既不亏欠他什么,也不指望他什么。
方映真当然也聪明,同样成绩优异,但己经有二哥珠玉在前;他不是爸妈的情感锚点,也不是他们拼搏期想要押注的对象。个性使然,这孩子的性格也不讨喜,从来不撒娇,不多话,但也不惹事。
不惹事就是最大的优点。
方家所有人都习惯了这份安静。
方梦远己经习惯了只看得见弟弟的发顶,此时此刻才后知后觉,他己经跟自己差不多高了,不再是那个沉默寡言的小孩子。看着自己的那双干净的眼睛里,燃着一簇细小、倔强,令他感到陌生的火光。
习惯了“你听话就好”的孩子,也想发出别的声音。
似是猛然惊觉,他意识到,如果弟弟再不反抗的话就真要被这里吃掉了。不发疯的话说不准真会被逼死,小真他也是没有办法。可他又不只有一个人……难道父母、哥哥还有他就会对弟弟袖手旁观吗?
“小真……”
“不用说了。”他看着弟弟的眼里有一闪而逝的失望:“我不会找任家兄妹的麻烦的。他们是校董的孩子……我又能做什么呢?真搞不懂哥你有什么好为他们抱不平的。”
门被带上,留下一室沉默。
这之后方梦远倒是没再找任映真解释什么,但也没有阻止方望槿继续靠近自己。
毕竟方望槿的靠近并不显得刻意或让人讨厌,她会在方梦远赶去图书馆自习时恰好从美术室抱着画具出来,两人就这样在走廊拐角“偶遇”。
她微微侧身让路,结果怀里的画册蹭到墙壁,飘了几张素描纸下来。
“抱、抱歉,学长!”她匆忙蹲下收拾,发丝垂落遮住半边脸颊,露出一截白皙的后颈。
方梦远也条件反射地弯腰帮忙,恰好拾起一张半成品——画的是校园樱花道,笔触细腻得惊人。
“这是校庆海报的草稿。”她不好意思地抿嘴:“最近总画不好透视……”
刚好,高三预备铃响起。方梦远冲她匆匆点头示意便离开,也错过他转身时少女嘴角转瞬即逝的微小弧度。
她深谙分寸之道,从不会让自己制造的各种桥段影响到方梦远的学习时间,始终让自己的戏份留在若即若离的停顿处。她总是出现在方梦远生活里“正好”适合交谈的那些空隙里:
比如在高三楼下的布告栏,她假装忙着贴美术部的展览通知;又或者再次偶遇他在教师办公室交作业,又是那么几分钟的巧合。
他们的每次交谈都短暂得近乎克制。三分钟不到,就足够让话题戛然而止,留给对方隐约的好奇和未解的挂念。
“学长知道莫奈的《睡莲》用了多少种蓝色吗?”
傍晚、夕阳,课后,少女抱着颜料盒在走廊里看着他,倒退着走,笑意狡黠。
方梦远一愣,还没开口,她己经俏皮地挑眉:“下次告诉你!”转身时扬起的裙摆弧度也迷人。
那抹笑意和那道未解的谜题,像一根轻轻撩动心绪的羽毛……柔软,且难以忽视。
他慢慢开始生出一种细微的愧疚感:她明明也只是被卷进来的无辜人士。
【我不好说……这有点……】
【温柔刀,刀刀收人性命,但是味儿对了,没有人可以拒绝这种小白花不去怜惜她】
【我在大润发杀了十年的鱼了,我的心己经跟我的刀一样冷了——呜呜妹宝我要永远追随你!】
【方哥的理智己经在她这缴械了,主人公还有救吗】
【这么简单的温柔陷阱看不出来吗?】
【她愿意为了你用心还敢不领情?更何况剧本里的所有人也都只是高中生啊……】
就在这种微妙氛围还未完全发酵时,夏令营的通知下来了。
每年固定一次的综合素质拓展活动,参与者限定为高一、高二年级。
本届主题是“野外协作与多维挑战”,分组名单由校方统一分配,要求混班混社团搭配,以锻炼学生“真实社交与适应力”。
高三年级由于学业压力,需要专注备考,因此不参与。
分组名单由系统和班主任共同随机分配——或许真的是“随机”得刚好,或许是节目组暗暗推波助澜,名单里赫然写着:
B组:方映真、任知时、任望槿……后面还跟着几个不熟的同学。
对方望槿来说,真是天赐良机。她原本计划在夏令营前进一步挑拨方梦远和任映真的关系,但现在或许有更好的方式。
三天两夜,没有家长,带队老师不会全程跟随,好完美的舞台。
出发的那天雨丝细密如烟,有人心事暗涌,有人野心生根。
学校大巴停在校门外,学生们三三两两拎着行李,各自上车。
任知时笑着和旁人说话,侧过脸时,目光恰好和任映真撞上。两人谁也没收回视线,只一瞬间,世界像是安静了。
有同学悄声议论:
“这不是……那三个人分到同一组了?”
“真的假的?那不就——”
剩余的声音被雨声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