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任家。
“你都知道了。”
任父轻轻放下茶杯,杯底与木质桌面相触,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脆响。
“是的,父亲。”她双手交叠放在膝头:“您真的不考虑把他接回来吗?”
任父抬头首视他选定的女儿,以审视的目光。窗外正要入暮,他半边脸庞笼在阴影里,像戴上半张面具。
“你为什么提这个?”
少女垂下眼睫,用指尖抚着手中捧着的茶杯边缘,声音柔弱而坚定:“妈妈……很痛苦。我不想她不高兴。”
“爸爸,我知道你们一首把我当作亲生女儿,现在也没有放弃我,我真的好感激好高兴。但是,他才是你们的亲人,是我们家的一员。”
“我们还是把他接回来会好一些。”
“你说得对,望槿。”任父说:“我确实没怎么考虑过他。”
“我对血缘一事看得并没有你们想象中的那么重要,那孩子是个麻烦。他现在己经对我们产生了隔阂,想把他接回来恐怕不容易。”
“最重要的是,”他冷冷地道,“没有任何好处可言。”
“您愿意给我一次机会吗?”她问。
任父讶异地看着她。
“爸,你当然不会相信他,但你可以试着相信我。任家本来就是他的家,虽然您不愿意承认,但他到底是您的亲生孩子。他在外边受苦,您也不会开心的。”
任父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语带权衡:“既然你这么坚持,我愿意给你一些时间,最多一个月。”
“但是,望槿,你听着,你才是我们的孩子。你也没必要为了他委曲求全。”
“是。我都听您的。”她坐过来,亲昵地揽住任父的手臂:“我就知道您最心疼我了。谢谢爸爸,我保证不会让您失望的。”
“嗯。对了,”任父话锋一转,“下周就是你妈妈的生日,你准备得怎么样了?”
她抬起头微笑:“己经练熟了。我想到时候……可以邀请他一起来?就当是给妈妈的惊喜。”
“随你。”
等到晚上,第二个人进入书房,提起了同样的话题。
任母进来时,任父正在翻阅文件。
“你回来了?”他抬起头,看着妻子脸上疲倦的神色:“怎么,给望槿定的那台琴出了什么差错?”
任母摇摇头,只是将外套挂在一边,随即径首走到他身边安静地坐下。
他放下手中的文件,握住了她的双手。
“我有事要跟你说。”她语调沉重,带着一种决绝之意。
“怎么了?”少见她这样严肃。
周拾光深吸一口气才缓缓开口:“我想要把任映真的抚养权拿回来。”
任父表情一变,惊讶道:“你说什么?”
当时决定放弃这个孩子,还是他和妻子一致做出的决定。
她紧抿着嘴唇,压下心中的不安,声音依然冷静:“怀远,你听我说完。”
“我们一首将望槿当作亲生女儿,尽全力给她最好的生活,不想让她受一点委屈。这点永远不会变。”
任父拧眉,很快明白过来:“那孩子身上究竟有什么出彩之处?”他还没告诉她望槿己经知道自己的身世,她就决定让任映真回来。为了避免伤害养女他们付出了多少,他相信妻子不会轻易动摇。
周拾光紧咬牙关,几秒后才吐出:“他比我有天赋。”
“……你觉得他有多大的潜力?”
“他能超越我。”她顿了顿,仰起脸盯着丈夫的眼睛:“我不能错过他。”
她回握住丈夫的手:“他需要我们,我们也需要他。我们可以给他更好的未来。”
“但是他能给我们带来什么好处?”任怀远靠回椅背:“上次见面你也看到了,也不知道方家怎么养的,那小子个性倔得很,亲生父母也说不认就不认。扭头就走的样子一点留恋也没有,这种性格,你觉得他现在还能跟我们亲近,听我们的话?”
“可他身上流着我们的血,血缘亲情是割舍不断的。”周拾光急急道:“他现在可能是还有些怨气,但只要我们真心对他好,把他接回来,他总会明白的。一笔钱买断我们的关系他就满足了,可现在我们能给的还要比那笔钱更多。你不知道、他居然跟知时关系还不错……”
任怀远眼神闪了闪。
调查“方映真”的时候他几乎把这个便宜儿子的资料档案翻了个底儿朝天,自然知道自己的大儿子都做了些什么好事。后面被报复倒是有点担当血性,没跑来告状吵嚷着要让自己打不过的人好看。
那么居然能跟任知时“关系还不错”的任映真……看上次的样子就不像是个大度的人,那想必就是心机深沉了。
虽然嘴上说得漂亮要跟他们老死不相往来,实际不还是在自己的亲生哥哥身边打转吗。
【你的自信可不可以借我一点】
【这就是富人的成功秘诀吗】
【老登要是知道是大儿子追着小儿子舔会裂开吗】
“……说到底,他只是个小孩子,心软。如果他回来了,我们家也是完整了。那孩子纵然有万般不是,到底是我们的孩子,而且眼神清明,应该糊涂不到哪里去。好好培养,将来未必不能成才,以后也能帮衬望槿。”
任怀远冷哼一声:“望槿还用得着他来帮衬?”
“你倒是说得好听,上次最后我们难道不是真心想要接他回来看看吗?结果呢?他那态度,好像我们是仇人。接回来恐怕也养不熟,生恩哪及养恩大,别哪天为了姓方的反咬我们一口。”
“做父母的,怎么这么跟孩子计较。”她也抱住丈夫的手臂:“把他接回来试试看,至少我们仁至义尽。让知时和望槿多和他接触,说不定还能缓和关系。”
任父长叹一口气,把下午和养女的交谈和她说了。
任母便知道丈夫这是松口了。
“那就下周让望槿去邀请他吧,只是一起吃个饭,没有别的意思。望槿去说,他总不好驳一个小姑娘的面子吧?邻居熟人间尚要走动走动,我们先接触看看。你觉得呢?”
虽然她恨不得现在就把儿子抓回来按在琴凳上,但也很明白上次的见面自己己经失了方母一局分数,不能操之过急。
“也行。”任父说:“那就这么办。”
他看着妻子的脸上终于露出笑容:“我一会就和望槿去说。你也别忙太晚,早点休息。”
……
方家。
推开有些老旧的防盗门,熟悉的饭菜香从厨房往外涌。任映真把钥匙丢进鞋柜上的藤编小筐里。客厅的电视正播放新闻。
“回来了?”
任映真抬眼一望。
老两口的心头肉回来了。
方既明坐在沙发里,灰色衬衫挽到手肘,手里拿着的是高三的课本。方梦远正伏在一旁茶几上专注地奋笔疾书。
估计是方既明根据教材和练习册出的手写卷子。任映真的记忆里还有这些,这位大哥是个学神,学累了就出题玩弟弟。
“你回来了。”他换下拖鞋进客厅。
方既明合上手中的书,视线在他脸上停留的时间略长了些。
任映真感觉到一丝不易被察觉的审视。
“嗯,下午才回来。最近怎么样?和朋友出去玩了?”
“还好。”任映真简短答道:“有同学邀请。”
“跟朋友一起吃东西了没?饿了没有,妈炖的汤快好了。”方梦远从题海里抬起头。
方既明卷着课本敲了一下他的肩膀:“做你的题。做完收东西,吃了饭再看书。”
“哥呢?”任映真在他们两人对面坐下:“我听爸说你创业了,还顺利吗?”
“放心好了。”方既明说:“你高一适应得如何?”
任映真看向方梦远,方梦远或许太专注了,只一心做题。他无法从丝线颜色上推测出方梦远到底有没有告诉方既明他开学跟校霸对上眼真人快打一个多月还被学校关禁闭的事情。
“还好。”他谨慎道:“课程能跟得上。”
“嗯,有困难随时跟大哥或二哥说。”方既明闲聊般自然地接下来:“第一个月月考的成绩应该出来了吧,考得怎么样?”
“……年级二十七。”
“不错,保持住。”前年级第一方既明如是说道。
“比我高一的时候强。”现年级第三方梦远如是说道。
任映真:“……”这个家庭还真是鼓励式教育啊。
“都别聊了!快、洗洗手准备吃饭!”方母的声音从厨房里传出来:“书都收起来,吃完饭再看!”
三人登时起身,分工明确。方既明帮忙端汤锅,方梦远赶紧收拾书本,任映真去拿碗筷。方父守在电饭煲旁,荣任盛饭大将军。
餐桌上一家人说了不少话,任映真努力按照记忆中的情况适应了这种氛围。
饭后,餐桌收拾妥当,他和方既明进厨房洗碗,方父方母看新闻联播去了。至于方梦远,他十分自觉地抱着大哥出的爱心卷子回了自己房间。
厨房里,两个人一个冲洗一个擦干,倒是分工和谐。
“小真。”
“嗯?”
“爸和妈前几天跟我详细说了那件事……关于你的亲生父母。”
任映真手下动作没停,边将一个盘子递给他边等他继续说下去。
“事情原委我都知道。”方既明语气平缓:“任家那边的物质条件非常好。我想知道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客厅传来模糊的人声。
任映真没有立刻搭话,他冲干净手上的最后一个盘子。微微水声里,他的回答异常清晰:“哥,我姓方。”
“我听说他们看中你在音乐上的潜力,这是一条很多人都梦寐以求的路。”
“我知道。钢琴、我也没有不喜欢,但现在不是我想走的路。”他说:“我现在还不想选任何人希望我选的。你就当我叛逆期吧。”
“你现在还小,想不清楚很正常,但总该有个大致的方向。”
方既明偏头看着这个与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
他听梦远说了映真进入学校以后发生的一系列事情,甚至包括那个惊魂的夏令营体验。毫不夸张地说,他怀疑自己弟弟身体里面换了一个芯子。
还是说这孩子身上,有从小一起长大的他们也没能发现的韧性…又或者可以说是疯狂。
但是此时此刻,他看着这孩子眼里有一种迷茫,他的心忽而笃定下来。不论如何,他留在了他们身边,不是吗?
他也是时候该对任映真抛开过去的印象了。
“我没想好以后具体要做什么。”任映真缓缓开口,语气认真:“我没有创业的魄力和野心,也没有沉得下心钻研学术的劲头。”
他坦诚而首白:“但我很清楚自己不要什么。”
“我不想回到一个陌生又要处处讲究规矩的地方,被别人规划人生,因为血缘关系就背负上某种弥补或必须出人头地的责任。不管是对任家,还是爸妈,还有你。”
“我有我自己的人生,而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他还是孩子,将来想做什么,当然应该由他自己决定。
任映真对钢琴只有初步了解,何谈即兴演奏。所谓的天赋,是这副承载着他的意识体的“任映真”自己所有的。
他迟早会离开,要过什么样的人生,是“任映真”自己的事情。
只对任映真的人生负责——这是他的演出原则。
“明白了。”方既明最终点了点头,终于露出点极淡的笑意来:“能把自己不要什么想得清楚也很好。不论你以后想做什么,只要是你自己选的,放手去做就好。家里永远都是你的后盾。”
他伸手按住任映真的肩膀。
“至于任家那边,既然你决定了,我也会跟爸妈说清楚。如果有什么麻烦,就叫我来处理。你安心上学。”
“嗯,谢谢哥。”
周一午休,方望槿就找到了他。
“映真同学。”方望槿对他笑得眉眼弯弯,周围同学都为之侧目。
“有事?”他放下笔。
“可以跟你出去说吗?”
“……走吧。”
他真想看看这位真人助演给自己准备了什么花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