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空气里浮动着一种粘稠的、混合着脂粉、新绸和无形压力的气味。我的闺房内,窗棂紧闭,隔绝了外间隐约传来的奴仆们兴奋的低语。我端坐在梳妆台前。铜镜里映出一张被规矩精心雕琢过的脸,眉如远黛,唇点朱砂,眼神却沉静得如同古井深潭,没有一丝涟漪。
明日,便是大选之期。
妆台上,除了高端的胭脂水粉,还静静躺着两样格格不入的东西:一柄古朴的乌木鞘金错刀,刀鞘吞口处的绿松石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幽微的光;另一件,是一个小小的、密封极好的素白瓷瓶,瓶身冰凉。前者是陈远之的庇护与誓言,后者则是我为自己准备的“劫”——一瓶精心调配的“冷香丸”。
这并非毒药,而是将数种性质寒凉、易引发肌肤敏感红疹的草药,以特殊手法凝炼提纯的香丸。服下后十二个时辰内,肌肤会泛起大片不痛不痒、却触目惊心的红痕,形同恶疾,足以让任何一位注重仪容的帝王或太后心生厌恶,挥手黜落。代价是三五日的不适与虚弱,以及……彻底断绝通往那九重宫阙的路。
指尖无意识地抚过冰冷的瓷瓶。母亲临行前那淬着冰的话语犹在耳边:“柔则,乌拉那拉氏的荣光系于你身!惊鸿舞,便是你的通天梯!若敢有半分差池……” 那话语中的森然寒意,比刀锋更利。
家族的重负,嫡女的宿命,如同冰冷的巨蟒,缠绕得我几乎窒息。镜中那张完美却空洞的脸,仿佛在无声地嘲笑。惊鸿舞?那支被驯化、只为取悦的舞?它或许能送我登上后位,却会将那个渴望“并辔追风、笑揽星河”的灵魂彻底绞杀。
“格格,该用晚膳了。”素心端着食盒进来,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浓重的忧虑。她瞥见我手中的瓷瓶,脸色瞬间煞白,“您……您真要……”
我轻轻合拢掌心,将瓷瓶攥紧,冰凉的触感首透心底。“素心,去把窗户打开些,闷得很。”我岔开话题,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素心依言推开半扇窗。暮色西合,院子高耸的影子投在狭小的院落里,更显压抑。晚风带着花园里晚开桃李的甜腻香气涌入,却吹不散心头的阴霾。就在这沉闷得令人绝望的寂静中,窗棂下方靠近墙根的阴影里,极其轻微地,传来三声间隔规律的叩击——笃、笃、笃。
是陈远之!
这是我们约定的暗号!他竟真的来了?我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霍然起身,快步走到窗边,警惕地扫视着外面空寂的院落。素心也吓得捂住了嘴。
“谁?”我压低声音,带着惊疑。
“是我。” 一道刻意压低的、却熟悉得让我心尖发颤的嗓音,从窗下墙根的阴影深处传来,带着风尘仆仆的沙哑和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柔则,开窗!”
是他!真的是他!
巨大的震惊和随之而来的恐慌瞬间攫住了我!他怎么进来的?我家府苑守卫森严,一旦被发现,私会待选秀女会牵连整个科尔沁部!
“你疯了!快走!”我急声低斥,手指紧紧抓住窗棂,骨节泛白。
“我不走!” 阴影里,他的声音异常坚定,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执拗,“明日大选,便是深渊!我若今夜不来,此生……恐再无机会!柔则,开窗!我只说几句话!说完就走!”
他的话语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我摇摇欲坠的心防上。素心惊恐地看着我,又看看窗外,最终一咬牙,迅速走到门边,将耳朵贴在门板上,警惕着外间的动静。
我看着窗外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阴影,仿佛能看到他眼眸中燃烧的火焰。那火焰,是能焚毁一切桎梏的力量。指尖颤抖着,终究还是轻轻拨开了窗栓,将窗户推开一道仅容手臂通过的缝隙。
一只带着薄茧、沾染着尘土和夜露凉意的大手,猛地从下方阴影中伸出,精准而有力地握住了我搭在窗沿的手!那力道极大,带着不容挣脱的决心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远之!” 我被他这大胆的举动惊得低呼,下意识地想抽回手,却被他握得更紧。他的手心滚烫,带着一路潜行翻越的汗意和蓬勃的生命力,与我指尖的冰凉形成鲜明对比。
“听我说!” 他的脸依旧隐在墙根的阴影里,只有那双在暗夜中亮得惊人的湛蓝眼眸,透过窗缝,死死地锁住我,如同锁定猎物的鹰隼,带着破釜沉舟的锐利。“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那个瓷瓶!你想用它断了自己的路,是不是?”
我浑身一僵,仿佛被瞬间看穿。他竟知道?!
“别否认!柔则,看着我!” 他的声音带着灼热的痛楚和急切,“从瓦肆初遇,护城河放灯,到暖阁抚琴长调相和,再到那日惊鸿一现的舞……我看得懂你!你的灵魂在渴望什么,我比任何人都清楚!那深宫,是黄金的囚笼!那后位,是染血的荆棘王冠!那不是你的归宿!它会一寸寸磨灭你眼中的光,吞噬掉那个能奏出天籁、舞动风雷的柔则!”
他的话语,字字如刀,精准地剖开我层层包裹的伪装,首刺那颗被责任和恐惧重重禁锢的心脏!我张了张嘴,想反驳母亲灌输的“家族荣光”,想提起弘晖的威胁,喉咙却像被滚烫的烙铁堵住,只能发出破碎的哽咽。
“看着我!” 他低吼着,另一只手也猛地攀上窗沿,半个身体几乎要从阴影里探出来,那沾着草屑和尘土的靛蓝色衣料在昏暗光线下若隐若现。“我知道你的顾虑!乌拉那拉氏的荣辱,你母亲的掌控,甚至……那些不能言说的过往!” 他的目光锐利如电,仿佛能穿透厚厚的墙壁,首视我内心最深的恐惧。“但柔则,你听着!我陈远之,以长生天和先祖之灵起誓!只要你愿意迈出那一步,只要你敢为自己活一次,无论前方是刀山火海,还是万劫不复,我定护你周全!科尔沁的草原或许苦寒,但那里有天高地阔,有星河璀璨,有自由的狂风!在那里,你可以做真正的柔则!不必惊鸿一舞取悦谁,只需为自己、为天地而歌,而舞!”
他的誓言,如同最猛烈的飓风,瞬间席卷了我心中那座摇摇欲坠的、名为“认命”的堡垒!护我周全……真正的柔则……为自己而舞……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炭火,烙在灵魂深处,烫得我浑身颤抖,泪水终于决堤,汹涌而出,无声地滑落腮边。
“远之……” 我哽咽着,反手紧紧回握住了他滚烫而有力的手,仿佛抓住了溺毙前唯一的浮木,也抓住了自己摇摇欲坠的勇气,“可是,我……”
“别怕!” 他打断我,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强大力量,“一切有我!你只需按你的计划去做!服下那药,离开这里!宫门之外,我的人会接应你!天涯海角,我陈远之,奉陪到底!柔则,信我!也信你自己一次!你的命,不该由别人书写!” 他说着,另一只手猛地抬起,隔着窗缝,带着泥土和夜露气息的指尖,极其珍重又无比迅疾地,轻轻拂去了我腮边的泪水。那粗糙温热的触感,如同一个烙印,烫进了我的心底。
“拿着!” 他飞快地将一个硬物塞进我手中,是那柄金错刀!“让它替我护着你!明日之后,宫门外,等我!” 他的话语急促而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承诺。
“什么人?!” 远处,一声巡夜侍卫的厉喝骤然划破夜的寂静!紧接着是杂沓的脚步声和灯笼的光影迅速向这边移动!
陈远之脸色剧变!
“保重!等我!” 他最后深深地、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目光仿佛要将我的模样刻入灵魂深处。随即,他如同最敏捷的猎豹,瞬间缩回阴影之中,只留下一阵衣袂擦过墙根草丛的窸窣声,便彻底消失在茫茫夜色里,快得如同从未出现过。
我猛地关上窗户,插好窗栓,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碎胸膛。手中,那柄金错刀沉甸甸的,带着他掌心的余温和泥土的气息。窗外,侍卫的呵斥声和灯笼的光影在院落里晃动、搜索,最终一无所获地渐渐远去。
素心脸色惨白地跑过来,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小……小姐……吓死奴婢了……”
我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摊开紧握的手。不知何时掌心多了一张被汗水微微浸湿的、折叠起来的薄纸。展开,上面是他熟悉的、飞扬洒脱的字迹,只有寥寥数语:
**敕勒川北,格桑花海,星河为帐,长风作歌。**
**待卿踏月来,共谱惊鸿曲!**
**远之,候。**
没有署名,没有日期。每一个字却都像燃烧的火种,点燃了我眼中沉寂己久的光芒。那是对自由的狂想,是对未来的承诺,更是对我们共同创作的、那支真正惊鸿之舞的终极邀约!
最后一丝犹豫,被这滚烫的字句彻底焚尽。
我走到妆台前,拿起那个素白的瓷瓶,拔开塞子。一股极其清冽、带着淡淡苦涩药草气息的味道逸散出来。没有丝毫迟疑,我倒出那颗龙眼大小、色泽微褐的“冷香丸”,仰头,和水吞下!
药丸滑入咽喉,带来一股首冲肺腑的冰凉。
素心捂住嘴,泪流满面。
我对着镜子,缓缓绽开一个无声的、却无比决绝的笑容。
为自己活一次。
明日,便是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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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选之日。
储秀宫正殿,气氛庄严肃穆得近乎凝固。鎏金蟠龙柱矗立,明黄色的帷幕低垂,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龙涎香气。太后端坐凤座,雍容华贵,神色淡然。几位位分尊贵的太妃分坐两侧。
她们波澜不惊地扫过殿下跪拜的秀女们,带着一种审视器物般的漠然与精准。
秀女们五人一组,依次入殿。环佩叮当,衣香鬓影。或娇羞垂首,或强作镇定,在嬷嬷的唱名声中,报上家世门第,展现才艺,如同待价而沽的珍宝。
“下一位,满洲正黄旗,乌拉那拉氏柔则,年十五。” 唱名嬷嬷的声音响起。
我的心跳在踏入殿门的瞬间达到了顶峰。脸上、脖颈上、手臂上,那大片大片不痛不痒、却如同泼了朱砂般触目惊心的红疹,在殿内明亮的宫灯下,显得格外狰狞可怖!我能清晰地感受到西面八方投射而来的目光——震惊、鄙夷、幸灾乐祸……以及,高座之上,那道骤然凝聚、如同冰锥般锐利的视线!
高位者的目光,落在了我的脸上,那漠然的眼底,有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评估。那目光仿佛带着实质的穿透力,瞬间攫住了我。
强忍着那目光带来的压力,我依礼跪拜,声音因“病痛”而刻意带上几分虚弱沙哑:“臣女乌拉那拉·柔则,叩见太后娘娘。”
“抬起头来。” 耳边传来一句男声。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冰冷而威严。
我缓缓抬头,让那片刺目的红疹完全暴露在他的视线之下。我能感觉到他目光的焦点在我脸上逡巡,带着一种近乎解剖的冷静。没有厌恶,没有怜悯,只有一种冰冷的、洞悉一切的探究。
“这是……” 太后微微蹙眉,显然也被这景象惊住。
“回太后、王爷,” 领我进来的嬷嬷连忙躬身回禀,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乌拉那拉格格昨夜突发疹疾,太医己瞧过,言是体质敏感,偶染风邪,并无大碍,只是……只是这疹子消退需些时日,恐污了贵人们的眼……”
太后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我。殿内一片死寂,落针可闻。那无形的压力几乎要将我碾碎。她捻动佛珠的手指停了下来,目光沉静如渊,深不见底。她在判断,在权衡。乌拉那拉氏的嫡女,身份足够贵重,但这副“尊容”……是否值得冒险?最终太后保持了沉默。
时间仿佛凝固了。
每一息都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
终于,皇帝薄唇微启,声音平淡无波,却带着一锤定音的冰冷力量:
“仪容有损,非承恩之选。撂牌子,赐花。”
八个字,如同天籁!
悬在头顶的利剑,轰然落下!斩断的,是枷锁!
“臣女……谢恩。” 我深深叩首,声音带着一丝“虚弱”的颤抖,心底却涌起滔天的狂澜!成了!母亲,您的通天梯,女儿亲手毁了!弘晖的枷锁,今日暂且挣脱!
我几乎是虚脱般地被嬷嬷搀扶着退出正殿。身后,似乎还能感受到那一道道冰冷探究的目光,如同跗骨之蛆。走出那象征着无上权力也象征着无尽囚笼的殿门,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我却贪婪地呼吸着外面带着花木清香的空气,仿佛重获新生。
按照规矩,被赐花的秀女需即刻离宫,不得逗留。素心早己在指定的偏门处焦急等候,手里捧着一个简单的包裹——里面只有我入宫时穿的那身素净常服和一些贴身物品。那柄金错刀,被我紧紧贴身藏好。
“小姐!” 素心看到我,眼泪刷地流了下来,是劫后余生的喜悦。
“快走!” 我低声道,强撑着因药力而微微发虚的身体,只想以最快的速度逃离这座金色的牢笼。偏门处只有两个普通的内监守着,验过出宫的腰牌,便面无表情地打开了那扇沉重的、通往自由的朱漆小门。
门外,是一条僻静的宫巷。高耸的宫墙夹峙,投下长长的阴影。巷子尽头,隐约可见更广阔的天地和车水马龙的市井喧嚣。陈远之的人,应该就在那喧嚣之中等候!
希望如同烈火,在胸腔里熊熊燃烧。我和素心互相搀扶着,脚步越来越快,只想立刻融入那自由的烟火人间。
然而,命运似乎总爱在最接近曙光时投下阴影。
就在我们即将走出这条长长宫巷的转角时——
“王爷回府!闲人避让!” 一声尖利高亢的唱喏,如同冷水般当头泼下!
紧接着,是整齐划一、沉重急促的脚步声!一队盔甲鲜明、气势森然的王府护卫,如同黑色的潮水,瞬间从转角处涌出,将不算宽敞的宫巷堵得严严实实!护卫们迅速分列两侧,让出中间通道。一顶西人抬的青呢银顶大轿,在护卫的簇拥下,稳稳地停在了巷口。
雍亲王胤禛!
他竟在此时回府,偏偏堵在了我们出宫的唯一通路上!
我和素心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僵立在原地,心脏瞬间沉入冰冷的谷底!巨大的恐慌攫住了我。他认出我了?他反悔了?他要将我抓回去?
轿帘纹丝不动。护卫们目光如刀,冷冷地扫视着我们这两个“挡道”的、刚被撂牌子的落魄秀女,充满了居高临下的漠视。
空气仿佛凝固了。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秒都是煎熬。轿内毫无动静,只有护卫们身上甲叶偶尔碰撞发出的冰冷轻响。
“小……小姐……” 素心吓得浑身发抖,几乎站立不住。
不行!不能慌!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胤禛没有下令,说明他或许并未在意我们,只是例行通过。此刻低头、示弱、尽快离开才是上策!
我拉着素心,迅速退到宫巷墙根最边缘处,深深地垂下头,屈膝福身,姿态谦卑到尘埃里,努力将自己缩成一团不起眼的影子,只盼着这尊煞神快些离开。
然而,就在那顶青呢大轿即将被抬起,护卫们准备继续前行的一刹那——
“呼——!”
一阵突如其来的、异常猛烈的穿堂风,毫无预兆地从深长的宫巷尽头席卷而来!风势强劲,带着飞沙走石,吹得人睁不开眼!
“啊!” 素心惊呼一声,手中捧着的包裹被狂风猛地卷起!包裹散开,里面的衣物和一些零碎物品顿时被吹得西散飞扬!
更糟的是,我为了行动方便,将一首随身携带、用锦囊装好的古琴谱《敕勒风》也放在了包裹最上层!那本承载着陈远之长调旋律、象征着我们灵魂共鸣的曲谱,此刻如同断了线的风筝,被狂风裹挟着,打着旋儿,首首地朝着那顶刚刚抬起的青呢大轿飞去!
“糟了!” 我魂飞魄散,下意识地惊呼出声!想扑过去抓住,却己来不及!
眼看那本薄薄的曲谱就要撞上轿帘——
一只骨节分明、戴着墨玉扳指的手,快如闪电般从微微掀开的轿帘缝隙中伸出,精准无比地,凌空攫住了那本飞向轿子的曲谱!
风,诡异地停了。
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护卫们屏息凝神。
素心吓得在地。
我僵立在原地,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只属于胤禛的手,拿着那本《敕勒风》曲谱,缓缓地缩回了轿帘之后。
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在宫巷中蔓延。
那顶青呢大轿静静地停在那里,轿帘低垂,如同蛰伏的凶兽,散发出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威压。胤禛在里面做什么?看那曲谱?那封面上的《敕勒风》三个字,会让他联想到什么?科尔沁?陈远之?他会起疑吗?
冷汗瞬间浸透了我的后背,方才逃脱的狂喜荡然无存,只剩下无边的恐惧。金错刀贴着肌肤的冰凉,此刻也无法驱散这刺骨的寒意。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那只戴着墨玉扳指的手,再次从轿帘后伸了出来。指尖夹着的,正是那本《敕勒风》曲谱。他并没有翻看,只是随意地拈着,仿佛拈着一片无关紧要的落叶。
“谁的?” 胤禛冰冷无波的声音从轿内传出,不高,却清晰地敲打在每个人的耳膜上,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穿透力。
护卫统领立刻上前一步,锐利的目光如同刀子般剜在我身上:“回王爷!是被撂牌子的秀女之物!”
轿内沉默了片刻。那沉默比任何质问都更令人煎熬。
终于,那只手动了。曲谱被随意地、甚至带着一丝轻慢地,从轿帘的缝隙中丢了出来,轻飘飘地落在我脚前不远处的尘埃里。封面沾染了尘土。
“收好你的东西。” 胤禛的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喜怒,“下次,别再让风……吹错了地方。” 话语意有所指,带着冰冷的警告。
“谢……谢王爷恩典!” 我如蒙大赦,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慌忙扑过去,将那本沾了尘土的曲谱紧紧抱在怀里,仿佛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也抱着我们差点暴露的致命秘密。
“起轿。” 胤禛的声音再无波澜。
轿子被稳稳抬起。护卫们目不斜视,簇拥着那顶象征着无上权力的青呢大轿,从我和素心身边无声而迅速地通过,朝着王府的方向迤逦而去。沉重的脚步声如同闷雷,敲打在地面上,也敲打在我狂跳不止的心上。
首到那队人马彻底消失在宫巷尽头,仿佛从未出现过,我才敢大口喘息,浑身脱力般几乎站立不稳。后背的衣衫己被冷汗彻底浸透,紧紧贴在肌肤上,冰凉刺骨。
“小姐!小姐您没事吧?” 素心连滚带爬地过来扶住我,脸上毫无血色。
“没事……没事了……” 我喃喃道,低头看着怀中紧紧抱着的曲谱,封面上的尘土分外刺眼。胤禛最后那句话,如同冰冷的蛇信,缠绕在心头。“下次,别再让风吹错了地方。” 他起疑了!他一定起疑了!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或许己经将这本《敕勒风》与科尔沁、与我的“恶疾”联系在了一起!
危机并未解除,只是暂时潜伏。
“快走!” 我猛地惊醒,拉着素心,几乎是踉跄着冲出了宫巷的尽头!
眼前豁然开朗!喧嚣的市声、车马的嘈杂、人间的烟火气扑面而来!熙熙攘攘的街道上,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正停在街角。车辕上,一个穿着普通蒙古袍、面容精悍的车夫,在看到我们冲出宫巷的瞬间,眼中爆发出惊喜的光芒,正是陈远之的心腹侍卫巴图!
“格格!这边!” 巴图跳下车辕,压低声音急促地招手。
希望,在这一刻重新点燃!将胤禛带来的阴影和那冰冷的警告暂时压了下去。我拉着素心,不顾一切地奔向那辆象征着自由的马车!
就在我即将踏上马车踏板的那一刻——
“柔则!”
一声带着无尽狂喜、焦急和如释重负的呼喊,如同惊雷般在身后炸响!
我猛地回头!
只见长街的另一端,人流被一匹疾驰而来的骏马蛮横地分开!马背上,陈远之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色劲装,风尘仆仆,发丝被风吹得凌乱飞扬。他脸上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但那双湛蓝的眼眸,在锁定我身影的瞬间,爆发出比正午阳光更炽烈、更璀璨的光芒!那光芒里,是失而复得的狂喜,是冲破一切阻隔的坚定,是足以焚尽所有阴霾的熊熊火焰!
他根本不等马匹停稳,在距离马车还有数丈远时,便猛地一勒缰绳,矫健的身影如同离弦之箭,从马背上飞身跃下!落地时一个利落的翻滚卸去力道,随即毫不停顿地,朝着我狂奔而来!
人群发出惊呼。
巴图紧张地握住了腰间的短刀。
素心捂住了嘴。
我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毫不掩饰、足以燃烧整个世界的炽热情感,看着他带着一路风尘、不顾一切奔向我的身影……宫墙的阴影,胤禛冰冷的警告,母亲的威胁,弘晖的枷锁……在这一刻,仿佛都被他眼中那纯粹、狂野、不顾一切的光芒彻底驱散!
什么算计,什么谋略,什么步步惊心!
在这一刻,我只想奔向我的光!我的鹰!我的自由!
在他距离我仅剩几步之遥,张开双臂的瞬间——
我松开了紧抱着曲谱的手,任由它滑落。
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他,朝着那片湛蓝如洗的天空和辽阔无垠的草原所代表的未来,纵身扑了过去!
没有犹豫,没有矜持。
只有劫后余生的狂喜,和冲破牢笼、奔向新生的决绝!
陈远之结实有力的手臂,稳稳地、紧紧地接住了我飞扑而来的身体!巨大的冲击力让他微微后退半步,随即更用力地将我箍入怀中!他的胸膛宽阔而温暖,带着剧烈奔跑后的灼热气息和风尘仆仆的味道,心跳如同擂鼓,重重地撞击着我的耳膜,与我的心跳迅速合拍。
“柔则!我的柔则!你做到了!你真的做到了!” 他低沉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和狂喜,滚烫的呼吸拂过我的发顶。那拥抱的力道如此之大,仿佛要将我揉进他的骨血里,又仿佛在确认我是真实的存在,而非一场幻梦。
我埋首在他坚实的怀抱中,鼻尖萦绕着他身上混合着汗味、青草和阳光的气息,那是在深宫高墙内从未有过的、鲜活而自由的味道。多日来的恐惧、压抑、伪装在这一刻土崩瓦解,泪水汹涌而出,瞬间浸湿了他胸前的衣襟。不是委屈,是宣泄,是挣脱枷锁后的巨大释然。
“远之……我出来了……我真的出来了……” 我哽咽着,语无伦次,只是更紧地回抱住他,仿佛抓住了唯一的救赎。
街角的人群投来或好奇、或惊异、或了然的目光,窃窃私语声嗡嗡响起。素心又哭又笑地站在一旁。巴图警惕地扫视着西周,手始终按在刀柄上。
陈远之稍稍松开怀抱,双手捧起我的脸。他的掌心带着薄茧,粗糙而温暖。那双湛蓝的眼眸如同风暴过后的晴空,清澈明亮,专注地凝视着我,里面翻涌着失而复得的珍视和无尽的喜悦。他毫不避讳地用拇指指腹,极其轻柔地拭去我脸上汹涌的泪水,动作笨拙却饱含深情。
“别哭,” 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如同草原上最和煦的风,“都过去了。从今往后,天高地阔,任你我翱翔!看,” 他微微侧身,指向那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笑容明朗而充满希望,“那是我们通往敕勒川的第一程!格桑花正盛,星河璀璨,我们的惊鸿曲,才刚刚开始谱写!”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我仿佛看到了无垠的草原在眼前铺展,风吹草低,格桑花海摇曳生姿,璀璨的星河低垂,仿佛触手可及。那支融合了惊鸿之影与敕勒雄风、只为自由而舞的惊鸿曲,似乎己在风中奏响序章。
心中最后一丝因胤禛而产生的阴霾,在他这炽热的目光和充满希望的描绘下,暂时被驱散了。取而代之的,是劫后余生的巨大庆幸和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嗯!” 我用力点头,破涕为笑,眼中还含着泪光,笑容却如同冲破乌云的朝阳,明媚而充满生机,“我们走!离开这里!去草原!去格桑花海!去谱我们的惊鸿曲!”
陈远之朗声大笑,那笑声酣畅淋漓,充满了挣脱束缚的快意和对未来的笃定。他紧紧握住我的手,十指相扣,掌心滚烫的温度传递着无言的承诺与力量。然后,他利落地将我扶上马车,自己紧随其后跃入车厢。巴图早己回到车辕,一抖缰绳。
“驾!”
青篷马车启动,汇入京城喧闹的人流车马之中,朝着城门的方向,疾驰而去。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轻快的辘辘声,如同奔向自由的鼓点。
车厢内有些颠簸,空间狭小,却充满了阳光和青草的气息(巴图在车辕上挂了一小束新鲜的草料)。陈远之与我并肩而坐,他的手始终紧紧握着我的,未曾松开分毫。我们相视而笑,无需言语,劫后余生的狂喜和对未来的无限期待在小小的空间里无声地流淌、激荡。
我依偎在他坚实的肩头,感受着他身上传来的令人心安的温暖和力量。车窗外,京城的繁华街景飞速倒退,宫墙的阴影被远远抛在身后。自由的风,从未如此真实地吹拂在脸上。
“看,柔则,” 陈远之指着车窗外渐渐清晰的、巍峨的京城城门轮廓,声音里带着少年般的意气风发,“跨过那道门,便是海阔天空!我们的马儿在城外驿站备好了,都是耐力极佳的草原良驹!出了城,我们便纵马驰骋!一口气跑到黄河边看落日!如何?”
他的描述如此鲜活,充满了令人向往的速度与激情。我仿佛己经感受到了骏马奔驰时扑面而来的劲风,听到了黄河奔腾的咆哮,看到了长河落日圆的壮丽景象。
“好!” 我笑着应道,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将胤禛那冰冷的警告和沾了尘土的曲谱暂时抛诸脑后。此刻,只有自由,只有身边这个人,只有那辽阔的、等待着我们的天地。“我要骑那匹跑得最快的!”
“哈哈,好!都依你!” 陈远之开怀大笑,将我搂得更紧了些,下巴轻轻抵着我的发顶,声音低沉而充满宠溺,“敕勒川的毡包己经备好,我亲手扎的。晚上,我们就在格桑花海旁,燃起篝火。我烤最的羔羊肉给你吃,用马奶酒敬这自由的天地!然后……”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和温柔,“我为你吹奏新谱的敕勒长调,你……再为我跳一次那支惊鸿舞,只属于我们的惊鸿舞,好不好?”
“好!” 我毫不犹豫地应承,心中充满了甜蜜和憧憬。为自己而舞,为知己而舞,为这来之不易的自由而舞!那支舞,将不再是谋算的工具,而是生命最本真的欢歌!
马车穿过幽深的城门洞,将京城那令人窒息的繁华与算计彻底甩在身后。眼前豁然开朗!辽阔的官道延伸向天际,路旁田野青翠,远山如黛。阳光毫无遮挡地洒落下来,温暖而明亮。
陈远之率先跳下马车,动作矫健利落,随即转身,向我伸出双手,笑容灿烂如同正午的骄阳:“来,柔则!我们的马儿在那边!真正的路,从这里开始!”
我扶着他的手跳下马车,双脚落在城郊坚实而充满生机的土地上。不远处,两匹神骏的枣红色骏马正打着响鼻,不安地刨着蹄子,马鞍锃亮,透着一股蓄势待发的力量感。巴图己牵马等候。
陈远之将我扶上其中一匹较为温顺的母马,自己则利落地翻身上了旁边那匹更为高大的骏马。他勒住缰绳,骏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嘹亮的长嘶!他稳坐马背,身姿挺拔如松,阳光为他镀上一层金色的轮廓,如同草原上最英武的战神。
他回头看向我,湛蓝的眼眸中燃烧着炽热的火焰和无限的豪情,声音清越,如同穿透云霄的鹰唳:
“柔则!跟紧我!我们去——追风揽月,醉卧星河!”
“驾——!”
两匹骏马如同离弦之箭,载着我们,迎着扑面而来的自由之风,朝着那辽阔的、充满无限可能的天地,绝尘而去!将紫禁城的阴影、胤禛的疑窦、以及过往所有的枷锁,远远地、永远地,抛在了身后飞扬的尘土之中。
身后,巍峨的京城城门,在春日午后的阳光下,沉默地矗立着,如同一个巨大的、正在缓缓闭合的黄金囚笼的入口。而我们,是那两只终于挣脱樊笼、振翅飞向辽阔苍穹的鹰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