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粘稠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意识如同沉入无底深海,不断下坠,下坠。
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时间的概念。
只有无边无际的虚无与寂静。
我是谁?
我是云昭?那个被仙尊从魔气笼罩的村庄带回来的孤女?
我是那个被噬渊魔器寄生的容器?
还是...那个在天刑台上,亲手将冰魄封印刺入自己心脏的疯子?
记忆碎片如同深海中的气泡,缓慢地浮起,又破碎。
枯树下蜷缩的身影。
仙尊降临的清冷光辉。
偏殿寒玉床上的十年孤寂。
天刑台上染血的白衣。
还有...那双眼睛。
那双浑浊的、布满血丝的、却穿透一切的目光。
"别怕。"
无声的唇语如同最后的锚点,将飘散的意识一点点拉回。
痛。
第一个回归的感觉,是痛。
不是噬渊肆虐时那种撕裂灵魂的剧痛,而是一种钝重的、遍布全身的、如同被碾碎后又勉强拼凑起来的疼痛。
尤其是心口的位置。
那里仿佛被挖空了一块,又填入了滚烫的岩浆和万载寒冰,冷热交替,带来一阵阵痉挛般的抽痛。
"呃..."
一声微弱的呻吟从干裂的唇间溢出。
眼皮沉重如铅,却还是挣扎着,一点点掀开。
模糊的视野里,首先映入的是一片素白的帐顶。不是清阙宫偏殿那种冷硬的寒玉白,而是一种柔软的、带着淡淡药香的素白。
这是...哪里?
试图移动手指,却发现全身如同被无形的锁链禁锢,连最简单的屈指都做不到。只有眼珠还能勉强转动,看向两侧。
左侧,是一扇半开的雕花木窗。窗外,一株枯瘦的老梅斜斜地探入几枝,枝头零星地点缀着几朵惨白的小花。更远处,铅灰色的天空低垂,偶尔有零星的雪花飘落。
右侧,是一张简朴的木案。案上凌乱地堆着几个药钵、几卷散开的竹简、一盏早己熄灭的油灯。灯盏边缘积了厚厚的烛泪,似乎己经燃烧了很久很久。
视线下移。
床榻边,伏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白衣。
染血的白衣。
不,应该说是曾经染血的白衣。现在那上面的血迹己经干涸,变成了暗褐色的污渍,如同一幅拙劣的地图,记录着某种惨烈的过往。
白衣的主人伏在床沿,似乎睡着了。向来一丝不苟束起的墨发此刻凌乱地散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到一段苍白的颈项,和颈侧一道尚未完全愈合的狰狞伤口。
清阙。
这个认知如同一柄重锤,狠狠砸在混沌的意识上,带来一阵眩晕。
他还活着?
那天刑台上...九九八十一道紫霄神雷...魔主的袭击...噬渊的觉醒...我以为他...
记忆的碎片突然变得锋利,切割着刚刚苏醒的神经。
"师...尊..."
干涩的喉咙挤出的声音微弱如蚊蚋,却仿佛惊动了什么。
白衣的身影猛地一颤,随即抬头。
那张脸...
心脏骤然紧缩!
这是...清阙?
那个曾经清绝得不似凡尘、高不可攀的九霄仙尊?
眼前的人,面色惨白如纸,眼下是浓重的青黑,唇角还残留着一丝未擦净的血迹。最令人心惊的是那双眼睛——曾经深邃如寒潭古井的眼眸,此刻布满血丝,浑浊黯淡,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千百岁。
唯有在看清我睁开的双眼时,那浑浊的眼底才闪过一丝微弱的光芒。
"...云昭。"
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几乎难以辨认,像是被粗粝的砂纸磨过。
简单的两个字,却仿佛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话音刚落,他便剧烈地咳嗽起来,一缕刺目的金色血液从唇角溢出,顺着下巴滴落在早己污浊不堪的白衣前襟。
我想伸手,想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想为他擦去那刺目的血迹...但身体依旧不听使唤,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勉强撑住床沿,颤抖着从袖中取出一方早己被血浸透的帕子,捂住嘴唇。
咳嗽声沉闷而痛苦,每一声都像是从胸腔深处硬挤出来的。
终于,咳声暂歇。
他缓缓放下帕子,上面又多了一滩刺目的金红。他的动作很慢,似乎每一个细微的移动都带来难以忍受的痛楚。
"三...月。"他艰难地挤出两个字,目光落在我被厚重被褥覆盖的身体上,"你...睡了...三月。"
三个月?
我竟昏迷了这么久?
那天刑台上最后发生了什么?噬渊呢?魔主呢?九霄山...怎么样了?
无数问题在喉间翻滚,却只能化为一声微弱的:"师...尊...伤..."
他的唇角极其轻微地扯动了一下,似乎想做出一个"无碍"的表情,却因为牵动了内伤而变成一阵隐忍的抽搐。
"噬渊...封印。"他断断续续地说,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你心口...冰魄...压住了...核心。"
冰魄?
我下意识地想低头看向自己的心口,却发现连这个简单的动作都无法完成。
清阙似乎看出了我的意图。他颤抖着抬起右手——那只曾经执掌九霄、剑破万法的右手,此刻枯瘦如柴,皮肤下蜿蜒着暗紫色的、如同蛛网般的可怖纹路——缓缓掀开了盖在我身上的被褥。
素白的里衣下,心口的位置,赫然缠绕着厚厚的绷带。绷带中央,隐约透出一丝冰蓝色的微光。光芒很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安心的净意。
"林薇...猜对了。"清阙的声音低弱如耳语,"十年...冰魄玉实...积累...足够...封印。"
林薇!
那个在天刑台上,用身体挡在清阙面前,用白骨手指指向我心口,告诉我用"冰魄"刺向噬渊断剑之痕的师姐!
她...她还活着吗?
眼中的疑问太过明显,清阙微微摇头。
这个简单的动作,却让我的心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林薇...死了。
为了救我,为了救清阙,为了封印噬渊...死了。
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顺着太阳穴滑入鬓角,打湿了枕畔。
清阙的手——那只布满可怖纹路的手——微微抬起,似乎想为我拭泪,却在半空中僵住,最终缓缓落回床沿。
"莫言...重伤。"他继续用那种破碎的声音,艰难地拼凑着信息,"九霄山...护山大阵...毁去...七成。弟子...死伤...过半。"
每一个字,都如同一把钝刀,缓慢地切割着心脏。
死伤过半。
护山大阵毁去七成。
这些冰冷的数字背后,是多少鲜活的生命?是多少破碎的家庭?是多少...因我而起的悲剧?
"魔主...逃了。"清阙的眼中闪过一丝我从未见过的狠厉,"他...会...付出...代价。"
代价?
现在的九霄山,现在的清阙...还有什么能力让魔主"付出代价"?
似乎是看出了我的绝望,清阙突然剧烈地喘息起来。他挣扎着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玉瓶,倒出几粒散发着刺鼻腥味的黑色药丸,一口吞下。
片刻后,他的呼吸稍稍平稳,眼中的浑浊也褪去少许。
"听好。"他的声音突然清晰了许多,显然是那药丸暂时压制了伤势,"噬渊...只是...封印。未灭。"
我的心猛地一沉。
只是封印?
那天在天刑台上,我明明感觉到噬渊的本源巨剑在意识海中崩碎...那恐怖的意志也消散了...
"冰魄...压制。"清阙指了指我的心口,"但...不够。需要...真正的...九霄...玄冰...才能...彻底...炼化。"
九霄玄冰?
那是什么?
似乎没有力气解释更多,清阙颤抖着从袖中取出一块薄如蝉翼的玉简,放在我无法动弹的手边。
"等你能...动了...看。"他断断续续地说,"现在...休息。"
说完这句话,他似乎耗尽了全部的力气,身体微微摇晃,险些栽倒。
"师...尊..."我艰难地挤出两个字,眼中满是担忧。
他摇摇头,勉强稳住身体,缓缓站起身。这个简单的动作,却让他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唇角的血迹又鲜艳了几分。
"我...没事。"他撒谎的样子如此明显,"你...先...恢复。"
转身离去的背影,佝偻、蹒跚,与记忆中那个立于云端、清冷孤绝的仙尊判若两人。
门扉轻轻合上的声音传来。
寂静重新笼罩了房间。
只有心口处那微弱的冰蓝光芒,伴随着呼吸,忽明忽暗。
窗外,雪落无声。
我怔怔地望着素白的帐顶,任由泪水无声流淌。
噬渊只是被封印,未被消灭。
清阙重伤垂死。
九霄山损失惨重。
魔主逃之夭夭。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我,却安然躺在这里,被保护,被救治,被...
宽恕?
这个念头如同一把尖刀,狠狠刺入心脏。
凭什么?
凭什么他们要为我的存在付出如此惨痛的代价?
凭什么清阙要在天刑台上承受九九八十一道紫霄神雷?
凭什么林薇要用生命为代价告诉我封印的方法?
凭什么...我还活着?
这些问题如同毒蛇,啃噬着刚刚苏醒的意识。
就在这自我厌弃的深渊中,心口处的冰蓝光芒突然微微闪烁了一下。
一股清凉的气息,如同初春消融的雪水,缓缓流入灼痛的经脉。
随之而来的,是一段模糊的画面:
天刑台上,紫霄神雷肆虐过后。
我因封印噬渊而昏迷倒地,浑身浴血。
魔主虽受重创,却仍有再战之力。他咆哮着,凝聚最后的魔气,朝我和清阙扑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青色剑光,如同撕裂黑暗的曙光,自远处疾射而来!
剑光之后,是数十道、数百道各色流光!那是...九霄山残存的弟子们!他们有的断臂,有的跛足,有的浑身缠满绷带,却都手持兵刃,悍不畏死地冲向魔主!
为首的,正是重伤的莫言!他手中并非惯用的长剑,而是一柄通体青翠、缠绕着雷霆的玉尺——九霄山镇山之宝之一,天刑尺!
"犯我九霄者——"
数百人的怒吼,汇聚成震天动地的声浪:
"虽远必诛!!!"
魔主在众人合击之下,终于不敌,仓皇逃窜。
而清阙...
画面中的清阙,拖着残破的身躯,在漫天飞雪中,一步一步,将昏迷的我背下了天刑台。
他的血,一滴一滴,在洁白的雪地上,绽开一路刺目的红梅。
画面消散。
冰蓝的光芒重新归于平静。
但我知道,这不是幻觉。
这是我昏迷期间,冰魄封印记录下的真实场景。
九霄山没有放弃我。
清阙没有放弃我。
即使代价如此惨痛。
泪水再次涌出,但这一次,不再只是痛苦和悔恨。
还有一丝微弱却坚定的...决心。
既然噬渊只是被封印。
既然清阙和九霄山付出了如此代价。
既然魔主还在逍遥法外。
那么...
我缓缓地、用尽全身力气,移动了一根手指。
一根。
又一根。
首到整只手掌,慢慢覆盖上了心口处那冰蓝的封印。
噬渊。
我们之间的账,还没算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