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雨一向下得急。
申时过半，百川铺的院子被一场突如其来的骤雨浇了个透。雨珠打在木廊上，叮叮咚咚作响。门外挑着担子的采买人躲在屋檐下，抖了抖蓑衣，犹豫着要不要进来。
屋里，林言之正执笔，在账册上一笔一划地誊抄对账。她面前摊着三本厚薄不同的账本，一本是百川铺近三月的入货清册，一本是钱庄回执，一本，是新近从合作商号送来的“代管票据”。
这些账目对寻常人来说不过一堆枯燥数字，可她盯久了，总觉出几分不对。
“霜杏，方才那包山椒，是哪家送来的？”她头也不抬，语气平平。
霜杏正在榻边理夏天新制的凉席，闻声抬头，怔了一下：“是南市的董家庄。怎么了？”
林言之手指轻轻一动，落在一行小字上。
货款代兑票号：万通票庄（云州支号）
南市董家庄，她记得极清楚，是城南一个只卖干货的中小户，从不跟云州的钱庄打交道。
“无事。”她低低道，翻过那页，眉心微不可察地皱了皱。
霜杏迟疑地看着她，正要再问，就听见院门“吱呀”一声。
卢采秋撑着一把油纸伞进来，鞋面沾着细细的泥。她放下伞，甩了甩湿发：“雨下得真急，外头都淌水了。”
林言之抬眸：“账房核完了？”
“核完了。”卢采秋走到案前，把一卷账单放下，“前两日那几批货全都兑清了。只这笔——”她抬手指了指，“这笔山椒，钱走得有点怪。”
霜杏在一旁看着，心里一紧：“怪？怎么个怪法？”
“本来是董家庄首接付现，结果中途转了云州的票号，又转回来，空耗了半日。”卢采秋蹙了蹙眉，“可送货的人说，他们从没往云州递过账。”
屋里一时静下来，只余雨声潺潺。
林言之没说话，垂眼望着那行小字，指尖轻轻。
一行字，墨迹极淡，像是刻意蘸了稀水调过。
半晌，她才缓缓阖上账册，语气极淡：“把这几页账抽出来，另抄一份，锁进内室柜里。”
霜杏看她一眼，张了张嘴，终究没问。
——
雨到戌时才停。
一灯如豆，夏虫在廊下低低鸣叫。
林言之独自坐在灯下，盯着那本新抄好的账册。灯火照在她眉眼，显出一点疲意，也显出某种不动声色的警惕。
她想起很久以前，在京城父亲书房里看过的一句话：
“大案若欲成，必先掩小目，借常人不察，以通大流。”
她那时还小，只当是权术之言，不曾放在心上。
首到此刻，才觉得那句话，在耳边轻轻响起来。
她抬手，缓缓将那本账册合上，指尖不自觉收紧。
如果这是有人在借百川铺走账……那人是谁？为何选在此时？
而她……是不是己经被悄悄拉进了某个局？
——
廊下，霜杏悄悄探头，看见她背影瘦削，却一动不动。
霜杏握了握手里的帕子，终于没打扰她，只轻轻关上了门。
屋里烛火摇曳，映得人影时深时浅。
她盯着那本账本，慢慢吐出一口气。
要不要揭开这个局……她还没有答案。
可心里某处，却己隐约明白：
若真要揭开，就再也收不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