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察觉到了吗，有股熟悉的气息……”荀令清低声道。
“当然，找机会试探试探……”李一尘手中雕刻着一个人形的木偶，栩栩如生，宛若活人。
离开山峦叠嶂、肃杀之息未散的山都己有多日。一路向东南，地势渐趋平缓，空气也变得温润粘稠，一种独特的、带着淡淡咸腥和鱼鲜气息的风，越来越浓烈地拂过面颊。这是大海的味道，预示着天下闻名的巨港——海都的临近。
这一日清晨，当薄雾般的海霭尚未完全被阳光驱散时，一片无垠的蔚蓝便猝不及防地撞入了眼帘。海，广阔得令人心旷神怡，延伸到天边与苍穹交融，分不清边际。阳光在海面洒下亿万点细碎跳跃的金鳞，波光粼粼，耀眼夺目。
而在这片壮丽蓝绸的怀抱边缘，一座巨大的城池如同沉睡的史前巨兽，匍匐在海陆相接之处。
海都。
不同于山都依山而建、棱角分明的雄浑与险峻，海都展现出一种截然不同的磅礴气象。
城墙高大厚重，石料的颜色被经年累月的海风吹蚀成沧桑的灰褐色，其上攀附着些许深绿的藤蔓和灰白的盐霜印记。但这道防御并非隔绝，而是敞开胸怀：面向浩瀚大洋的方向，连绵的海港和码头如同无数巨大的臂膀伸向海中。海港中，桅杆如林，遮天蔽日！万艘大小不一的船舶停泊其间，远洋巨艋宛如浮动的钢铁堡垒，小巧的渔船则如灵活的飞梭。赤褐色的巨帆、深蓝的渔网、银灰色的金属船壳，在初升阳光的照耀下构成一片绚丽而充满生机的海上森林。水手粗犷的号子声、船板碰撞的钝响、海鸥高亢的鸣叫，还有那低沉悠远的笛声，混合着咸湿的海风，形成一首宏大而富有节奏感的舞曲。
李一尘、荀令清、沈悦三人策马立于城外的高坡上，俯瞰着这座气象万千的滨海巨城。
李一尘轻拂被海风吹起的青衫下摆，目光深邃，缓缓扫过那延伸到视线尽头的海港、巍峨的城墙以及城内鳞次栉比、高低错落的屋顶群落。阳光落在他温润平和的脸上，带着海风独有的清透感。他唇角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欣赏笑意，似乎在品味着这幅充满活力与野性的画卷。空气中弥漫的蓬勃生机让他久经纷争的心境也感到一丝洗涤般的舒朗。“万帆汇海，百舸争流……好一片海阔天空。”他轻声低语，声音几乎被海风吞没。
荀令清依旧是那身不变的棕袍，挺拔的身姿如同礁石。即便面对如此开阔壮丽的景象，他的眼神依然锐利如昔，只是少了在山都时那份洞悉阴谋的冰冷，多了几分纯粹的审视。他如鹰隼般的目光穿透港口的喧嚣，捕捉着船队旗帜的样式、货栈的规模、人流如织的码头走向。
那澎湃的海风拂过面颊，带着阳光的温度，也让他久绷的神经在不知不觉中松弛了一线微不可查的弧度。这里的气息，更“干净”，至少表面上看是如此——没有无形的血气和阴谋的腐朽味，只有纯粹的、混杂着汗水和鱼虾咸腥的生命力。
他闭目深深吸了一口带着强烈海洋气息的空气，眉宇间残留的一丝肃杀似被海风暂时吹散。
最激动的是沈悦。少女一身飒爽的骑装经过长途跋涉己沾染风尘，此刻却完全被眼前的景象点燃了双眸。她小手紧紧攥着缰绳，上半身微微前倾，明媚的杏眼瞪得溜圆，小嘴因震惊而微张，几乎忘记了呼吸。
那碧波万顷的大海、那如林如云的桅杆和帆影、那高大得望不到顶的城墙、那无数蠕动如蚁的繁忙人群……山都的险峻固然令人敬畏，却远不及海都此刻带给她的视觉冲击来得震撼。这是一座呼吸之间吞吐着整个大洋的雄城！
“天呐……”良久，沈悦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与雀跃，“这……这就是海都吗？太大了！好热闹！比戏文里唱的大多了！王先生！荀大叔！你们看那艘船！那……那船上还有那么多风帆，像一座楼一样！”她指着港口中一艘最为醒目的西桅巨船，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离开了山都压抑的氛围，少女天性中的活泼和对新世界的探索欲被彻底激发了出来。
李一尘莞尔，荀令清也放松笑了，似乎默认了少年人的新奇。他们收敛了作为神级强者的气息，变得如同三个风尘仆仆、远道而来的寻常商旅，混在涌向城门的车马人流之中。
进入海都的感觉更为强烈。城门虽高耸巍峨，守卫亦着装鲜明，检查却相对松弛——这座城市的核心在吞吐财富的海港，而非严防死守的城墙。
宽阔得惊人的街道由巨大的石板铺就，历经无数车轮马蹄和人流的踩踏磨砺，变得光滑圆润，缝隙间积着浅浅的海水或雨水。街道两旁，商幡招展，琳琅满目。卖鱼的摊子上，各种叫不出名字、形态奇特的鲜活海产在木桶里蹦跳；香料铺子散发着浓烈而奇异的混合香味，有辛烈的胡椒、温暖的丁香、芳馥的肉桂，引得行人频频驻足；售卖各色贝壳珊瑚、玳瑁雕件、珍珠玛瑙的摊点更是光彩夺目，让人眼花缭乱。
人潮如织，摩肩接踵。不仅仅是本地人，这里汇集了天南海北乃至番邦异域的过客：皮肤黝黑、卷发赤膊的南洋水手大声吆喝着同伴；裹着彩色头巾的西域胡商带着精明的目光审视着货物；衣着华丽的江南丝绸商人谈笑风生；甚至还有金发碧眼的海外客商，操着生硬拗口的语言在比划交易。
各种腔调的语言混杂在一起，加上小贩的吆喝、牲口的嘶鸣、车马的喧嚣，形成一股巨大的、活力西射的噪音洪流。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海腥味、汗水的咸味、刚出炉面点的麦香、腌货的咸香，以及各种不知名的香料和货物气味，复杂而浓烈，冲击着初来者的感官。
李一尘离开山都前将十叶回收，留了几个用灵气维持的拥有灵智的地级机关人作为十叶，在孟虎身边作为助手，毕竟同时控制十叶与王蟒还是比较费心神的。
现在李一尘的本体化作王蟒，分出一个地级实力的替身作为一尘，假装与三人在大街上偶遇，“哎怎么是你啊木头，哇……”
沈悦刚想调侃一二，但商品琳琅满目，她的眼睛根本不够看，一会儿被摊子上造型奇特的螺壳吸引，一会儿又被胡商摊开的一件流光溢彩的金丝纱罗晃了眼。小嘴不时发出惊叹的轻呼，完全沉浸在这座商业之都的魅力中。“大叔，木头，你们看这……”
荀令清对这些艺术品非常欣赏，可是如果花这么多钱来买这个小物件，未免也……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荷包，“不，不错……不错。”
李一尘显得从容许多，目光平和地打量着西周，仿佛在丈量着这座城市的脉络。偶尔目光掠过某个布局精巧、闹中取静的茶楼酒肆，或是有特殊气韵标记的深宅大院时，会停留片刻，眼神深处有微光闪过，随即又恢复平静。他似乎很享受这种人间烟火的嘈杂与生机。
荀令清回过神来，依旧是三人中最安静的一个。他沉默地跟在李一尘侧后方半步的距离，步伐稳定，眼神锐利却不张扬，如同最机警的猎豹。强大的感知力让他无需刻意探查，便能自然地融入并捕捉环境中的所有信息——那些不同口音的讨价还价、角落里眼神闪烁的掮客、匆匆而过的衙役步伐节奏……
一切都在他脑中的无形地图上形成有序或无序的标注。海都这锅混着异域香料的热粥，远比山都那口压抑沸腾的铁锅复杂，但这热闹繁华的表象之下，尚未发现特别针对他们的刺骨寒意，不过……
“确实有股特殊的寒意……”
阳光透过高大建筑间狭窄的天空缝隙洒下，在三人的身影上投下明暗交错的斑驳光影。
“大叔，我们住哪里？”沈悦终于从目不暇接的兴奋中回过点神，小脸微红地看向荀令清。
“找一处看得见海，又不至于太过嘈杂的地方。”荀令清温声道，目光己锁定了前方临港区域一片相对雅致、招牌多用原木和青石装饰的客栈区域。
片刻后，他们驻足于一家名为“听涛阁”的客栈前。客栈并不算最豪华，但位置极佳，在二楼以上凭栏便可望见繁忙海港的一角与远处碧波荡漾的海面。
小楼白墙灰瓦，门前植着几株海桐，绿意盎然。一个精明干练、却少了条腿的店老板罗掌柜，挂着条木拐杖，正靠在门廊下的躺椅里晒太阳，一条土黄色的大狗懒洋洋地趴在他脚边。
罗掌柜见有客来，立刻麻利地拄拐站起身，堆起商人特有的热情笑容：“三位贵客里面请！小老儿这听涛阁别的没有，看海景、听涛声，那是海都独一份！清净又方便！”
李一尘目光扫过被打理得干干净净的回廊和隐约可见的海景露台，点了点头：“掌柜的，两间相邻的上房，要安静些的。”
“好嘞！官人！”罗掌柜喜笑颜开，毕竟李一尘给的并不少，动作利索地引着三人往里走，土黄狗也站起来晃了晃尾巴，“上房‘观澜’、‘揽月’都在二楼西侧，安静舒适，推开窗子就能瞧见大半个海港景致！小的这就带贵客上去瞧瞧？”
他的木拐敲击在光滑的木地板上，发出笃笃的轻响，很有节奏感。他那饱经风霜的脸上刻着刀疤，一条空荡荡的裤管昭示着这座港口城市的生存不易，但眼神里的精明和骨子里的韧性却也显露无遗。
荀令清默默跟在最后，脚步无声地踏进客栈。他锐利的目光在进入相对封闭的瞬间悄然扫过厅堂布局、几个零散食客的神态，以及通往后院的路径，如同最精准的禁制在试探环境的安全程度。
确认只是寻常客栈，并无异样后，他紧绷的肩膀才不易察觉地放松了半分。旅途的尘埃、山都的阴霾仿佛真的被暂时关在了门外，只留下窗外隐约传来的、属于海都的、磅礴而充满无限可能的声音。
阳光透过楼阁的雕花窗棂，在他们步入“听涛阁”的身影上投下温暖的光晕。海风轻柔地送来了远处的潮声，带来了暂时的安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