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饿是一种会啃噬灵魂的生物。它并非仅仅是胃部空洞的叫嚣,而是从骨髓里渗出的酸液,让每一块肌肉都失去力气,让思维变得粘稠而迟缓。莫德又回到了黑市,他靠在黑市潮湿的墙壁上,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疼痛来驱散眼前的眩晕。索芬娜蜷缩在他脚边,往日里那双总是闪烁着警惕光芒的眼睛,此刻只剩下灰败的疲惫,像两簇即将熄灭的烛火。他们己经三天没有沾过任何固体食物,最后一点压缩饼干在三天前被某个趁夜潜入的黑影偷走,只留下满地碎屑和被划破的帆布包。
“再等下去,我们会变成墙上的污渍。”索芬娜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莫德,我感觉我的胃在咬自己。”
莫德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血腥味在舌尖弥漫开。他知道索芬娜说得对。黑市是这座城市的毒瘤,充斥着绝望的交易和暴力,但也隐藏着一丝获取物资的可能——哪怕是用最卑劣的手段。他看向巷口那扇挂着褪色红布帘的铁门,里面传来骰子撞击木碗的哗啦声和粗嘎的笑骂,食物的香气(尽管混合着油烟和劣质酒精的味道)像钩子一样勾着他的五脏六腑。
“我去试试,”莫德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你在这儿等我,听到动静就跑。”
索芬娜抓住他的手腕,指尖冰凉:“别用那把斧头……”
那把伴随他从沙漠战场到废墟的战术手斧,是他们仅剩的像样武器。莫德沉默着抽回手,将斧柄在掌心握得更紧。铁门后的喧嚣像沸腾的泥浆,每一声笑骂都像是对饥饿的嘲弄。他掀开布帘的瞬间,一股混杂着汗臭、劣质烟草和腐败油脂的气味扑面而来,几乎让他作呕。
黑市藏在一家倒闭的保龄球馆里,球道上摆满了用汽油桶改装的炉子,铁皮桌椅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商品”:缺了口的瓷器、生锈的工具、甚至还有几具用床单覆盖的人形轮廓。十几个穿得破破烂烂的人围坐在中央的赌桌旁,手里攥着子弹、罐头或是半截电池,嘶哑地吆喝着。一个独臂男人正在用牙科钳子拔下自己最后几颗牙齿,换了一小袋发霉的面粉。
莫德压低帽檐,尽量让自己融入阴影。他的目光扫过一张张桌子,寻找着食物的踪迹。一个脸上有道刀疤的女人正在叫卖半扇熏肉,肉皮上还留着未刮净的猪毛,旁边的男人立刻掏出一匣9mm子弹换走了它。莫德摸了摸自己空空如也的口袋,只有那把冰冷的战术手斧和斯特维亚的钢笔。
“新来的?”一个沙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莫德猛地转身,看到一个穿着破旧西装的男人,领口别着枚褪色的樱草花徽章。他的左眼蒙着黑布,右眼里闪烁着精明的光,手里转动着一枚十字划痕的弹壳。“想换点吃的?”
莫德握紧斧头:“我有这个。”
“战术手斧,不错的货色。”男人接过斧头掂量了一下,斧刃在煤油灯的光线下闪着冷光,“可惜钝了。换你两罐豆子,干不干?”
“西罐。”莫德的声音干涩。
“两罐,外加半块硬面包。”男人吐了口唾沫,“这是黑市的规矩,小子。”
莫德盯着男人领口的樱草花徽章,那图案与莉娜母亲铁盒上的如出一辙。他突然想起斯特维亚说过,“播种者”的外围成员常佩戴这种徽章。“我不要豆子,”他压低声音,“我要情报。”
独眼罩男人愣了一下,随即嗤笑出声:“情报?你拿什么换?你的命吗?”
“我知道中央火车站的基因库入口。”莫德撒谎道,心脏在胸腔里狂跳,“用情报换食物和药品。”
男人的独眼骤然收缩,他抓住莫德的胳膊,指甲几乎嵌进肉里:“跟我来。”
他们穿过球道旁的侧门,走进一间堆满保龄球瓶的储藏室。瓶身上布满弹孔,像无数只空洞的眼睛。男人点亮一盏马灯,墙上的涂鸦赫然是半朵樱草花,花瓣缺了一角。“说吧,小子,别耍花样。”
莫德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想起斯特维亚笔记里提到的零碎信息:“入口在钟摆下方,需要柯尔特手枪当钥匙。”这是他们在军械库找到的线索,此刻成了唯一的筹码。
男人听完,独眼闪烁不定。他从橱柜里拖出个铁皮箱,里面装满了罐头和药品。“情报换这些,”他推过箱子,“另外,签个契约。”
一张泛黄的纸被拍在桌上,上面用钢笔写着潦草的德文,大致意思是莫德自愿将情报卖给“樱草贸易公司”,永不反悔。墨水在纸上晕开,像干涸的血迹。莫德看着那枚十字划痕的印章,突然想起艾拉葬礼上撒落的樱草花瓣。
“签吧,”男人掏出左轮手枪,枪口抵在莫德的太阳穴,“不然我现在就把你喂狗。”
笔尖触到纸面的瞬间,莫德仿佛看见斯特维亚在金属箱上刻下的樱草花。他咬着牙,用尽全力写下自己的名字,墨水透过纸背,在桌面上留下深深的划痕。
“明智的选择。”男人收起契约,扔给他半袋压缩饼干和一小瓶磺胺药。“滚吧,别让我再看见你。”
莫德抱起铁皮箱,转身冲出储藏室。黑市的喧嚣突然变得遥远,那枚钢笔签下的契约像烙铁一样烫着他的良心。当他掀开布帘时,却发现巷口空无一人——索芬娜不见了。
恐惧像冰水浇头,莫德扔下箱子拔腿就跑。他在迷宫般的废墟里狂奔,呼喊着索芬娜的名字,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月光下,墙根处有摊新鲜的血迹,旁边散落着半块莉娜的羊毛毯。
“莫德……”微弱的声音从下水道的格栅里传来。
他趴到井口,看到索芬娜蜷缩在黑暗中,腿上的伤口还在流血。“有巡逻队……他们说要抓‘十字划痕’……”
莫德解下皮带,将索芬娜拉上来。她的裤腿被撕开,露出深可见骨的伤口,显然是被军刀划伤的。“是‘播种者’,”索芬娜喘着气,“他们有斯特维亚的眼镜……”
远处传来皮靴踏地的声响,手电筒的光束在废墟中横扫。莫德背起索芬娜,踉跄着冲进一栋半塌的洗衣房。里面堆满了发霉的洗衣机,散发着刺鼻的潮气。他将索芬娜藏进一台滚筒里,自己则握紧从黑市换来的磺胺药,躲在阴影中。
巡逻队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为首的正是那个独眼罩男人,他手里挥舞着斯特维亚的眼镜,镜片在月光下闪着寒光。“搜!那个小子肯定没跑远!”
莫德屏住呼吸,看着手电筒的光扫过洗衣机。索芬娜在滚筒里发出压抑的呻吟,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就在光束即将照到他们藏身之处时,隔壁突然传来玻璃破碎的声音,吸引了巡逻队的注意。
“在那边!追!”
脚步声渐渐远去,莫德冲过去打开滚筒,索芬娜己经昏迷过去,伤口周围的皮肤开始发紫。他撕开磺胺药瓶,将药粉撒在伤口上,用撕下的衬衫布条紧紧包扎。
洗衣房的角落里,有个通往地下室的铁梯。莫德背起索芬娜,沿着湿滑的梯子往下爬。地下室里弥漫着死水和铁锈的气味,唯一的光源是头顶破损的天窗透下的月光。他将索芬娜放在一堆旧床单上,发现墙角有个生锈的铁盒,上面刻着模糊的樱草花图案。
盒子里没有食物,只有一本破旧的日记,纸页上用钢笔写着:“1945年5月8日,基因库启动日,第十二颗种子己埋下……”后面的字迹被水渍洇得模糊,只能辨认出“钟楼”、“血祭”、“第十西片花瓣”等字眼。
莫德翻到最后一页,上面画着半朵樱草花,旁边用红笔写着:“当铁锈契约签订时,微光将指引真正的种子。”他想起在黑市签下的那张纸,突然明白那不是交易,而是陷阱。
索芬娜在睡梦中呓语,手指抓着莫德的衣袖:“斯特维亚……斯特维亚…….”
莫德握紧她的手,看着地下室穹顶透下的月光,那微光仿佛是从锈蚀的契约缝隙里漏出的希望。他不知道“播种者”的阴谋,也不知道莉娜的下落,但他知道,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不能让索芬娜死,不能让斯特维亚的牺牲白费。
他从铁盒里取出那半朵樱草花的画,月光下,花瓣的缺角似乎在慢慢愈合。远处传来零星的枪声,像死神的鼓点,但地下室里的微光却固执地亮着,映照着莫德疲惫却坚定的脸。锈蚀的契约还在滴血,但真正的种子,己在绝望的土壤里,悄然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