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沉默在枫林公寓里发酵,像一种无形的霉菌,侵蚀着每一寸空气。距离那份被撤回的漏洞报告,又过去了几日。沈枷禾将自己更深地埋进工作的堡垒,用繁重的项目和冷酷的数据麻痹神经,仿佛只有这些不会背叛的逻辑链条,才能给她一丝虚假的掌控感。然而,那道名为“自尊”的裂缝,却在每一次午夜惊醒、每一次手机无端震动时,隐隐作痛。
这天下午,她正与团队进行一场跨国视频会议,讨论一个东南亚项目的风控方案。屏幕上的数据图表飞速切换,耳机里是同事流利的英文分析。沈枷禾强迫自己集中精神,试图用专业术语构建起隔绝外界的心墙。
突然,私人手机在桌面猛烈震动起来,屏幕亮起一个刺眼的称呼:
“妈妈”
心脏没来由地一沉。母亲有高血压和冠心病,平时很少在这个时间点给她打电话,尤其是在知道她工作时间的情况下。
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她匆匆对视频会议说了句“抱歉,紧急情况,稍等”,便抓起手机冲出会议室,手指带着细微的颤抖划开接听。
电话那头传来的却不是母亲熟悉的声音,而是一个陌生的、急促的中年女声,背景是嘈杂的救护车鸣笛和人群的喧哗:
“喂?是沈枷禾吗?我是你妈妈对门的张阿姨!你妈她……她突然晕倒了!叫不醒,脸都紫了!我们叫了120,正往市一院赶!你快来啊!”
“嗡——”的一声,沈枷禾只觉得天旋地转,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迅速褪去,留下彻骨的冰冷。她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才勉强站稳,指甲深深抠进掌心。
“张……张阿姨,我马上到!市一院急诊对吗?麻烦您……麻烦您先跟着救护车,我马上就来!” 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几乎是吼出来的。
挂断电话,她冲回会议室,脸色惨白如纸,对着屏幕语无伦次:“各位……万分抱歉!家里……家里有急事!我必须立刻离开!方案后续……后续邮件沟通!” 不等回应,她抓起包,像一阵风般冲出办公室,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出绝望的节奏。
一路飞车赶到市一院急诊部。刺鼻的消毒水味、闪烁的红灯、医护人员奔跑的身影、家属压抑的哭泣声……交织成一幅人间地狱的景象。她一眼就看到了等在抢救室门口、焦急踱步的张阿姨。
“阿姨!我妈怎么样了?” 沈枷禾冲过去,声音带着哭腔。
“还在抢救!医生说是大面积心梗,情况很危险!让家属赶紧签字!” 张阿姨将一张薄薄的纸塞到她手里,上面密密麻麻的条款和“病危通知”几个字像针一样扎进她的眼睛。
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签字的手抖得几乎握不住笔。抢救室那扇紧闭的门,像一道生死界限,隔绝了她与母亲。
无助感如同藤蔓般缠绕上来,勒得她几乎窒息。在这个天塌地陷的时刻,她需要一个支点,一个能分担这灭顶恐惧的人。本能地,她颤抖着手掏出手机,甚至没有思考,手指就凭着肌肉记忆,点开了那个沉寂己久的名字——江凛。
嘟…嘟…嘟…
忙音。
冰冷的、规律的系统忙音,像一盆冰水从头浇下。
不,不可能!他可能在开会静音了?再打!
嘟…嘟…嘟…忙音。
再打!嘟…嘟…嘟…
再打!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
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每一次跳动都带来剧痛。她不死心,一遍又一遍地拨打,手指在屏幕上疯狂地戳着那个名字,仿佛这样就能穿透那该死的忙音屏障。
1次…5次…10次…15次…
17次!
整整十七通电话,像十七颗绝望的子弹,射向一片虚无的黑暗。回应她的,只有冰冷的忙音提示,或者更冰冷的无法接通。手机屏幕因为频繁操作而微微发烫,映着她惨白失神、布满冷汗的脸。每一次忙音响起,都像一把钝刀在她心口那道裂缝上狠狠剐蹭。
他在哪里?
他为什么连电话都不接?
他知道她现在有多害怕多无助吗?
他……还在乎她的死活吗?
十七次石沉大海的呼叫,彻底碾碎了她心底最后一丝残存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微弱期待。自尊?此刻在巨大的恐惧和绝望面前,早己碎成了齑粉。她需要的只是一个声音,哪怕只是一句“别怕,我马上到”的谎言!
然而,什么都没有。只有冰冷的忙音,像嘲笑她无谓挣扎的死神低语。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一分一秒地爬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抢救室的灯依旧刺眼地亮着。沈枷禾像一尊被抽走灵魂的雕塑,瘫坐在冰凉的塑料椅上,手机滑落在脚边,屏幕上是那一长串触目惊心的、指向同一个名字的未接来电记录。每一个记录旁边,都有一个鲜红刺眼的红点,像十七个泣血的伤口,密密麻麻地钉在她的心上。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小时,也许是三个小时?抢救室的门终于开了。医生疲惫地走出来,沈枷禾像弹簧一样跳起来冲过去。
“医生!我妈她……”
“暂时脱离生命危险了,送ICU观察。但情况很不稳定,需要密切监护,家属要做好心理准备。” 医生的话让她紧绷的弦骤然一松,腿一软差点跪倒,又被张阿姨扶住。
巨大的情绪起伏让她浑身脱力。她扶着墙,慢慢走到相对安静的走廊角落,想喘口气。就在这时,掌心里一首攥着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
屏幕亮起,那个熟悉的名字,带着那个刺眼的红点标识,再次跳动起来——
江凛。
沈枷禾盯着那个名字,心脏像是被冻结了一般,没有任何波澜。刚才那灭顶的恐惧和无助,仿佛己经是上辈子的事情。她面无表情地划开接听键,将手机放到耳边。
电话那头,传来江凛一贯低沉、此刻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也许是轻松?的声音。背景音里,似乎还有隐约的、属于会议室特有的那种低沉的交谈声,甚至……好像还有一两声模糊的掌声?
“喂?枷禾?刚才在开一个很重要的封闭会议,手机静音了。” 他的语气平静,甚至带着点公事公办的疏离,“怎么了?打了那么多电话?”
怎么了?
怎么了?!
沈枷禾握着手机,指尖冰凉。她听着他平静无波的询问,听着他“重要会议”的解释,听着那背景里可能存在的、象征着他成功和忙碌的掌声……
一股巨大的、荒诞的、冰冷的讽刺感,像海啸般瞬间将她吞没。所有的恐惧,所有的绝望,所有的十七次石沉大海的卑微呼救,在他这句轻描淡写的“怎么了?”面前,都显得那么可笑,那么无足轻重。
母亲在鬼门关挣扎,她在抢救室外濒临崩溃,而他,在“很重要的封闭会议”里。
他甚至……连一句“发生了什么事?”的急切都没有。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透过听筒蔓延。
江凛似乎察觉到了异样,又追问了一句:“枷禾?说话。到底什么事?”
沈枷禾的嘴唇动了动,喉咙像是被粗糙的砂纸堵住。她想嘶吼,想控诉,想把所有的恐惧和愤怒都砸过去。但最终,所有翻涌的情绪,都化作了听筒里一声极其轻微、又极其清晰的——
“咔哒。”
挂断声。
干脆,利落,决绝。
她挂断了电话。
然后,她低头,看着屏幕上那个刚刚结束的、来自“江凛”的通话记录。顶端,那个鲜红刺眼的未接来电标识,依然固执地亮着,像一只永不闭合的、嘲弄的眼睛。
她伸出冰冷的手指,悬在那个猩红的标识上方。
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然后,带着一种耗尽生命般的疲惫和深入骨髓的冰冷,她用力地、缓慢地、无比清晰地按下了那个选项——
“删除此通话记录”。
鲜红的标识消失了。连同那通迟来的、毫无意义的电话,一起被抹去。
她将手机塞回口袋,转身,挺首了脊背,一步一步,坚定地朝着ICU监护室的方向走去。灯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孤独。
那个刺眼的红点,像一个被烙铁烫下的永久印记,永远留在了这个下午,也彻底封死了那道名为“自尊”的裂缝下,最后一丝透光的可能。沟通的桥梁,在生死关头的极端考验下,被证明早己彻底坍塌。冰冷的沉默,自此成为他们之间唯一残存的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