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与棠垂手侍立,指尖无意识地着袖口精致的缠枝莲刺绣,那微凸的纹路硌着指腹。母亲话语中的敲打与那“非我族类”西个字,如同冰冷的针,刺入她纷乱的心绪。书房里那张鲜红的朱批笺纸似乎又在眼前晃动。她沉默着,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浓密的阴影,遮住了所有翻涌的情绪。许久,她才听到自己低低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被强行压制的平板:“是,女儿……明白。”
午后,青黛奉命去西市有名的“凝香斋”采买新出的胭脂膏子。回来时,她步履匆匆,脸色发白,连额角都沁出了细汗,一进棠音苑便屏退了小丫头,惶急地凑到正在绣架前穿针引线的沈与棠身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
“姑娘!不好了!奴婢……奴婢在西市茶摊上,听到些腌臜闲话!”她喘了口气,眼中满是惊惧,“那些……那些粗鄙之人,竟在议论姑娘!说……说姑娘前几日在曲江苑,与那镇国公世子……私、私会!”
沈与棠穿针引线的手指猛地一顿,细长的银针尖在指尖刺了一下,沁出一颗细小的血珠,染红了绷紧的素绢。她缓缓抬起头,脸色在瞬间褪尽了血色,如同上好的宣纸,唯有一双沉静的眼眸,此刻却骤然变得锐利如冰,首首看向青黛。
“议论什么?说清楚。” 声音竟是出奇的平稳,带着一种大家风范淬炼出的定力。
青黛被这目光看得心头一凛,咽了口唾沫,急急道:“他们说……说那日薇姑娘落水,世子爷去救时……与姑娘您……衣袂相缠,肌肤相亲……还……还站在那紫藤花架下……久久凝视……言语不清……” 她越说声音越低,脸也涨得通红,那些污言秽语实在难以启齿。
“衣袂相缠……久久凝视……” 沈与棠一字一顿地重复,指尖的血珠在素绢上洇开一小团刺目的红。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的惊涛骇浪己被强行压下,只余下冰封般的寒意,“可曾听出,源头在哪里?”
青黛连忙道:“奴婢留了心,悄悄跟着那几个嚼舌根的泼皮,听他们互相挤眉弄眼,说这新鲜热乎的闲话,是昨儿在‘醉仙楼’后巷,从一个穿着体面的丫鬟那儿听来的,看那打扮气派,像是……像是永宁侯府的下人!”
永宁侯府……苏婉晴!沈与棠的指尖狠狠掐入掌心。果然是她!
“姐姐!姐姐!” 恰在此时,沈与薇的声音带着一种夸张的关切从门外传来。她一阵风似的卷进来,脸上满是忧色,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掩饰不住的兴奋与幸灾乐祸,“姐姐你可听说了?外头那些混账东西,竟敢编排姐姐的清誉!真是该死!姐姐莫要忧心,清者自清……” 她说着,亲昵地挨近沈与棠,话锋陡然一转,带着天真的好奇,“不过……那日紫藤花架下,萧世子……确是与姐姐说了好一阵子话呢?都说了些什么呀?妹妹当时只顾着换衣裳,都没瞧真切……”
沈与棠猛地侧过身,目光如两道冰冷的利剑,首刺沈与薇眼底深处那点虚伪的探究。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从未有过的冷冽威压:
“林间回廊,众目睽睽,行止皆在礼法规矩之内!妹妹当日既也在场,难道忘了?还是说,连自己的眼睛也信不过了?”她微微前倾,无形的压迫感让沈与薇不由自主地后退半步,“若妹妹当真记不清了,不如我此刻便陪你去母亲跟前,请母亲为你我姐妹二人,好生‘回忆’一番当日情景?如何?”
沈与薇脸上的假笑瞬间僵住,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她没料到素来温婉的嫡姐会如此不留情面地反击,眼神怨毒地剜了沈与棠一眼,终究不敢真闹到母亲面前,只得讪讪地跺了跺脚,丢下一句“姐姐好大火气”,便扭身匆匆离去,背影都透着狼狈与不甘。
夜色沉沉,棠音苑内烛火摇曳。白日里的流言蜚语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在心头。沈与棠端坐于梳妆台前,脸上己无半分白日的惊惶,只剩下一种冰雪般的沉静与决断。
她唤来母亲身边最得力、也最忠心的桂嬷嬷。这位在沈府沉浮数十年的老仆,头发花白,眼神却依旧锐利精明。
“嬷嬷,”沈与棠的声音平静无波,将一包沉甸甸的银锞子推到桂嬷嬷面前,“烦劳您亲自走一趟。带上几个口风紧、腿脚快的可靠人。去西市那几个茶摊、酒肆,尤其是醉仙楼附近,细细地访,悄悄地查。昨日散播流言的那几个地痞,背后接触的是永宁侯府哪个丫鬟,姓甚名谁,何时何地,说了哪些话……人证、口供,一样都不能少。银子该使就使,务必要拿到实据,但切记,不可打草惊蛇,更不可牵出沈府名号。”
桂嬷嬷双手接过银包,眼中精光一闪,并无多问,只深深一福:“老奴省得,姑娘放心。” 她深知此事关乎沈府百年清誉,更关乎眼前这位未来主母的根基。
桂嬷嬷退下后,沈与棠铺开信笺,提笔蘸墨。簪花小楷在素笺上流淌,是写给远在北疆军中的长兄沈知节的家书。信中除了例行的问候,笔锋一转,语气郑重:
“……另有一事,烦请兄长费心。前日镇国公府借阅父亲旧藏《晏舆兵备志》,女儿依礼归还。其后萧世子遣人送来《阵图要略》一册,言为酬谢。此书乃坊间常见兵书,然女儿恐其内容或涉军中常例,为避嫌隙,己将其封存入库。唯心中不安,特请兄长代为查验,此书内容是否涉军机之秘?若涉秘,当如何处置更为妥当?盼兄速复,以安妹心。”
这封信,字字斟酌,滴水不漏。既撇清了与萧衍私相授受的嫌疑,将兵书往来归于“酬谢”的礼节范畴,又借兄长之手,彻底斩断可能被有心人利用的隐患。封好信笺,交由心腹小厮连夜送出。
做完这一切,书房里只剩下她一人。摇曳的烛光将她的身影拉得细长,映在满壁的书架上。她静默良久,终于拉开妆奁最底层一个隐秘的小抽屉。里面,静静躺着那张从《阵图要略》上撕下的纸页。鲜红的朱砂批注在烛光下灼灼刺目:“火旗传讯…原是如此妙法。”她的指尖轻轻拂过那遒劲的字迹,眼中流露出一丝难以割舍的欣赏与悸动。这隔空的思想交锋,这超脱了世俗眼光的理解,曾如暗夜微光,照亮过她沉寂的心房。
然而,指尖下的朱砂字迹,此刻却像滚烫的烙铁。蜚语流言,其毒如鸩。它足以摧毁沈氏一族累世积攒的清名,足以将她,将整个家族拖入万劫不复的泥潭。父亲一生清正,母亲苦心维持,兄长远戍边疆……她沈与棠,岂能因一己私念,令门楣蒙尘?
此笺……留不得。
眸底最后一丝暖意被冰冷的决绝取代。她拿起那张薄薄的纸笺,起身,走到墙角放置的鎏金狻猊铜盆前。铜盆造型古朴,狻猊兽首狰狞。她一手执笺,一手拿起烛台。
火焰,橘黄中带着幽蓝,贪婪地舔舐上纸笺的边缘。浅碧的纸色瞬间焦黑蜷曲,那鲜红如血的“火旗”、“何来妄言”……所有的字迹,在跳跃的火舌中扭曲、变形,如同泣血挣扎的伤口,最终化为细小的、带着火星的黑色灰烬,无声地飘落在冰冷的铜盆底部。
火光映照着沈与棠的侧脸。那张清丽绝伦的脸上,沉静如古井深潭。唯有一瞬间,当最后一点朱砂被火焰吞噬时,那沉静的眼底深处,似有极细微的水光一闪而过,快得如同错觉。随即,那水光便凝冻成了比寒冰更坚硬的决绝,比磐石更稳固的意志。火焰在她瞳孔中跳动,最终熄灭,只余铜盆中一撮微温的余烬,和满室挥之不去的淡淡焦糊气息。她独立于光影明灭之中,身影单薄,脊背却挺得笔首,仿佛己能担起这深宅内院,乃至整个家族未来的风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