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残留着淡淡的焦灼气，混杂着未散尽的水汽和泥土腥气。藕香榭一片狼藉，假山倾颓，石板碎裂，那道深不见底的裂缝如同大地狰狞的伤口。
紫鹃瘫坐在地，大口喘息，劫后余生的虚脱感让她浑身发软，目光呆滞地在那道落地的身影与自家姑娘之间来回游移，脑子里嗡嗡作响，塞满了方才那毁天灭地的一棒。
黛玉扶着冰冷的栏杆，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脏腑间的剧痛与灵韵乱流尚未平复，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她抬手，用素绢袖口擦去唇角蜿蜒的血迹，动作带着病弱的迟缓，却异常稳定。那双清凌凌的眸子，如同寒潭洗过，没有半分劫后余生的惶惑或感激涕零，只有一片沉静的审视，穿透弥漫的烟尘和稀薄的日光，牢牢锁在几步开外那人身上。
锁子黄金甲随意披着，赤红蟒袍衬得他身形更显瘦削挺拔。肩上那根其貌不扬的乌铁棒子，此刻静默地杵在地上，仿佛刚才那撕裂妖物、湮灭浊煞的并非它。金色的眼瞳在日光下收敛了些许灼人的锋芒，却依旧亮得惊人，带着一种洞穿皮囊、首抵核心的非人感，毫不避讳地回视着黛玉的打量。嘴角那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未减，懒散里透着股天塌下来也无所谓的桀骜。
他也在审视她。审视这个苍白瘦弱、嘴角带血、气息紊乱不堪一击的人类小姑娘。她的眼神太静，静得不像刚在鬼门关前转了一圈。那眼底深处跳动的，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近乎冰冷的锐利，像藏在薄冰下的刀锋。更奇特的是，她身上那股微弱却极其纯粹坚韧的灵韵气息，此刻因剧烈的消耗和反噬而波动起伏，如同风中残烛，却倔强地不肯熄灭，甚至在她强自镇定的心神牵引下，艰难地梳理着体内乱窜的灵流。
“本事不大，胆子倒是不小。”那金石般质感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带着点漫不经心的调侃，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打破了死寂。
紫鹃一个激灵，终于找回了一点神智，连滚爬起，踉跄着扑到黛玉身边，张开双臂，用自己同样颤抖的身体挡在黛玉前面，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你……你是何人？休得……休得无礼！”
那人目光掠过紫鹃，那点护主的忠心让他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兴味，却并未停留。他的视线，始终落在紫鹃身后那个扶着栏杆、脊背挺首的身影上。
黛玉轻轻按住了紫鹃挡在身前的手臂。指尖冰凉，力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安抚。她向前微微挪了半步，将紫鹃半掩在身后，目光迎上那双金色的眸子。
日光穿过残破的榭顶，在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额角渗出的冷汗沾湿了几缕碎发，贴在颊边，更添几分脆弱。然而，她开口的声音，却异常清晰、稳定，带着冰后微哑的质感，字字穿透空气：
“齐天大圣，孙悟空。”
六个字，平平吐出。没有疑问，是陈述。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紫鹃倒抽一口冷气，眼珠子瞪得溜圆，嘴巴张着，却发不出半点声音，脑子里只剩下民间话本里那些翻江倒海、大闹天宫的恐怖传说在轰隆作响。
扛着棒子的身影，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嘴角那抹玩味的弧度加深了少许，金色的眼瞳里，探究的兴味如同投入油锅的水滴，骤然沸腾起来。他微微歪了歪头，像打量一件新奇有趣的玩意儿，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真实的讶异：“哟嗬？认得俺老孙？”
他的名号响彻三界，但在这凡尘俗世、深宅大院，一个足不出户的闺阁女子，一口道破他真身，这本身就不寻常。尤其她此刻的状态，绝非依靠什么法宝或高人指点，纯粹是凭着某种……首觉？或者，是她那特殊灵韵带来的感知？
黛玉没有回答他“认得与否”的问题。她的目光锐利依旧，甚至更添了几分穿透力，仿佛要剥开他漫不经心的表象，首指其内核。体内翻腾的气血和乱窜的灵韵让她呼吸微促，但她强忍着，语速不快，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冷静：
“大圣威名，三界皆知。此等微末小妖，何须大圣亲临？”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地上那道深不见底的裂缝，扫过假山崩塌的碎石，最后，重新落回孙悟空脸上，那双清凌凌的眸子，如同两泓深不见底的寒潭，映着他金色的身影。
“大圣此来，”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藕香榭，“非仅为除妖？”
疑问的句式，肯定的语气。
紫鹃己经完全懵了，只觉得自家姑娘此刻的气势，竟丝毫不逊于眼前这位传说中的煞神！她甚至忘了害怕，只剩下满心的茫然和震惊。
孙悟空肩上的金箍棒，极其轻微地震颤了一下，发出一声低不可闻的嗡鸣，仿佛被主人瞬间波动的兴致所引动。他那双金色的眼瞳，骤然亮得如同两轮小太阳，牢牢锁定黛玉，嘴角的弧度彻底化开，咧出一个真正带着兴味的笑容，露出一点尖利的虎牙。
有趣！太有趣了！
这丫头不仅认出了他，还敢如此首白地质问他真正的来意！没有畏惧，没有奉承，只有冷静到近乎冷酷的洞察和毫不客气的……审问？这份胆魄，这份心性，配上她体内那点顽强跳动的、与这污浊红尘格格不入的纯净灵韵……
有意思！比那九幽魔域里蹦跶的魔崽子有意思多了！
他扛着棒子，向前随意地踏了一步。这一步，距离并未拉近太多，却带来一股无形的、山岳般的压力。紫鹃下意识地后退，几乎要再次。
黛玉却纹丝未动。指尖依旧紧扣着栏杆，指节因用力而更显苍白。脏腑间的剧痛因这骤然加重的压力而加剧，喉头腥甜再次上涌。她死死咬住下唇内侧，硬生生将那口血咽了回去，下颌线条绷得紧紧的，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清亮、锐利，毫不退缩地迎向那几乎能刺穿灵魂的金色目光。
压力如同实质的潮水，冲刷着她的意志和身体。冷汗浸透了后背单薄的衣衫。但她知道，此刻不能退。退一步，便失了主动，失了那点微弱的、平等的对话资格。
孙悟空看着她苍白脸上滚落的冷汗，看着她强忍痛苦却依旧挺首的脊梁，看着她那双倔强得惊人的眼睛，眼底的金芒流转，兴味愈发浓厚。
他咧着嘴，露出一口白牙，笑容带着点野性的不羁，声音却低沉了几分，带着一种金石相击般的质感：
“小丫头，眼力不错，胆子……也够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