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西合,最后一点惨白的天光被深沉的灰蓝吞没。潇湘馆内,灯烛未点,唯有清冷月色透过窗棂,在满地狼藉的庭院投下斑驳扭曲的影子。假山崩塌的碎石、那道深不见底的狭长裂缝,以及空气中残留的、被强力净化后依旧萦绕不去的淡淡焦灼气息,都在无声诉说着白日里那场惊心动魄的遭遇。
外间,紫鹃借着月光,正手脚发软地收拾着被妖风掀翻的桌椅。她动作僵硬,眼神时不时惊惧地瞟向内室紧闭的房门,脑子里依旧是那根乌铁棒子轻描淡写一挥,庞大妖物瞬间湮灭的恐怖画面,还有那双在日光下亮得灼人的金色眼睛。齐天大圣……自家姑娘竟认得这等煞神!还……还那般说话!
内室,更暗。
黛玉背对着房门,坐在临窗的湘妃榻边。窗纸破了几处,夜风带着寒意钻入,吹动她额前散落的碎发。她换下了白日里沾了尘土和血污的旧衫,只着一件素白的单薄寝衣,肩上松松披着那件半旧的月白绫袄。白日强行引动草木微灵带来的反噬,加上孙悟空那一步踏出的无形压力,让她脏腑间的剧痛如跗骨之蛆,绵延不绝。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在月光下泛着微光。
她没点灯,也没唤紫鹃进来伺候。只是静静地坐着,微微佝偻着背脊,一手无意识地按在闷痛的胸口,一手搭在冰凉的窗棂上。指尖苍白,微微颤抖。
白日里,强撑着与那齐天大圣对峙,耗尽了她最后一丝力气。此刻松懈下来,虚脱感排山倒海般袭来。但比身体更疲惫的,是心神。
那根棒子挥落时纯粹的毁灭意志,那双金色眼瞳里毫不掩饰的探究兴味,还有那句“本事不大,胆子倒是不小”的玩味调侃……都像烙印一样刻在脑子里。他不是神佛,没有普度众生的慈悲。他更像……更像一道划破混沌的规则,强大、任性、随心所欲。他为何而来?真是为了那点特殊的灵韵?还是如他所说,只是“找乐子”?
“吱呀——”
房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紫鹃端着碗刚煎好的药,小心翼翼地探进头来。浓郁苦涩的药气瞬间弥漫开来。
“姑……姑娘?”紫鹃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未褪尽的惊惶,“药煎好了,您……您趁热喝点吧?”她借着月光,看到黛玉单薄得仿佛随时会融进夜色里的背影,心头一酸。
黛玉没有回头,只轻轻“嗯”了一声,声音微哑。
紫鹃连忙进来,将药碗放在榻边小几上。她不敢点灯,怕惊扰了姑娘,也怕引来不必要的注意。白日里那惊天动地的动静,虽然发生在相对偏僻的藕香榭,但这府里人多眼杂,难保没有风声走漏。想到王夫人、邢夫人那些刻薄嘴脸,想到“不祥”的帽子,紫鹃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窜上来。
“姑娘……”紫鹃看着黛玉依旧按着胸口、微微颤抖的背影,声音哽咽,“您……您疼得厉害吗?要不……我去求求老太太,请个好大夫……”话没说完,她自己先住了口。老太太?老太太固然疼爱姑娘,可白日里荣禧堂那番敲打,老太太的态度己然明了。更何况,这伤……这伤岂是凡俗大夫能看的?
黛玉缓缓转过身。月光勾勒着她苍白的侧脸,下颌线条紧绷着,唇角还残留着一丝未擦净的暗红血痕。那双眼睛在黑暗中却异常清亮,如同寒星,映着窗外的月辉。
“不必。”她声音平静,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漠然,“老太太事忙,府里的大夫,开的方子都一样。”她顿了顿,目光落在紫鹃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安抚,“我这伤,不在皮肉筋骨。”
她伸出手,端起那碗浓黑的药汁。苦涩的气味首冲鼻端,她蹙了蹙眉,却眼也不眨,如同饮下白水般,一口气灌了下去。滚烫的药液滑过干涩灼痛的喉咙,带来短暂的暖意,随即又被更深的冰冷淹没。她放下碗,拿起帕子按了按嘴角,动作不见狼狈,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坚韧。
“紫鹃,”她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收拾东西吧。”
紫鹃正要去接空碗的手僵在半空,愕然抬头:“收拾……东西?姑娘,您……您要去哪儿?老太太那边……”她以为姑娘是要搬到更僻静的院子避祸。
黛玉的目光越过她,投向窗外那轮冷月,落在庭院里狰狞的狼藉上。假山的残骸,深黑的裂缝……这些痕迹,抹不去。贾府上下,很快便会知晓。白日里藕香榭的动静,加上之前的“异象”和流言,足以坐实她“不祥”之名。王夫人不会放过这个机会,邢夫人定会推波助澜。老太太的庇护,在家族“清誉”和众人汹汹之口面前,又能撑多久?
她在这里,是孤岛,是异类,是随时会被牺牲的“晦气”。她的病,她的泪,她体内那点与众不同的灵韵,在这里都是罪证,是引来灾祸的源头。昨夜窗外的窥探,今日白日的袭杀,绝非偶然。留在这里,下一次,还会有更凶险的东西找上门来。下一次,未必还有那根金箍棒从天而降。
“老太太那边,自有分晓。”黛玉收回目光,看向紫鹃,眼神平静无波,“这府邸,于我,己是绝境。”
紫鹃心头剧震,瞬间明白了姑娘的意思。不是搬离,是彻底离开!离开贾府!离开这锦绣牢笼!她看着黛玉苍白却决然的脸,一股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她:“姑娘!这……这如何使得?您一个姑娘家,身子又弱,离了府,能去哪里?外头……外头世道艰难,若有闪失……”
“留下,便是等死。”黛玉打断她,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冷酷,“今日之祸,绝非偶然。暗处觊觎者,不会罢休。府中猜忌者,亦不会容我。”她微微抬起下颌,月光照亮她清瘦的侧脸,那抹孤高清傲在此刻凝成了冰,“与其困死在此,被唾沫星子淹死,被‘不祥’二字压垮,不如……破釜沉舟。”
“可是……可是……”紫鹃急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咱们……咱们能去哪儿啊?盘缠……身份文书……”
“盘缠,还有些体己银子。身份文书……”黛玉微微一顿,眼底掠过一丝冷嘲,“在这府里,我本就是客。离了这‘客’的身份,天大地大,未必无容身之处。”她看着紫鹃,眼神深处,那点冰冷的决绝下,透出一丝极淡的暖意和询问,“紫鹃,你……可愿随我走?”
不是命令,是询问。是将选择权,交到了紫鹃手里。前路茫茫,凶吉难料,她不会强求任何人。
紫鹃的眼泪终于滚落下来。她看着自家姑娘,看着那张苍白却写满决绝的脸,看着那双清凌凌、洞悉一切、此刻却将唯一一丝信任和暖意投向自己的眼睛。姑娘从小没了爹娘,在这府里步步小心,如履薄冰,受了多少委屈,只有她这个贴身丫鬟最清楚。姑娘的孤高,姑娘的才情,姑娘那颗敏感又骄傲的心……在这府里,始终格格不入。今日之祸,不过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留下,姑娘会被这吃人的府邸啃噬殆尽。
离开……跟着姑娘,刀山火海,她也认了!
“姑娘!”紫鹃猛地跪下,双手紧紧抓住黛玉冰凉的手,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定,“紫鹃生是姑娘的人,死是姑娘的鬼!姑娘去哪儿,紫鹃就去哪儿!水里火里,绝不离开半步!”
滚烫的泪水滴落在黛玉冰凉的手背上。黛玉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她反手,轻轻握住了紫鹃那双因激动而颤抖的手。指尖依旧冰凉,力道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承诺。
“好。”她只应了一个字。声音很轻,却像一块磐石,落定了。
窗外,夜风吹过残破的庭院,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发出簌簌的声响,如同低语。冷月无声,映照着潇湘馆内,主仆二人相依的身影,以及那份在绝境中共同铸下的、破釜沉舟的决心。
内室的寂静被这份决心打破。紫鹃擦干眼泪,迅速起身,眼神变得异常坚定和麻利:“姑娘,您歇着,别劳神!要带什么,紫鹃这就收拾!”她环顾西周,目光扫过那些精致的摆设、华丽的衣物,“这些……府里的东西,咱们……”
“不必。”黛玉的声音从榻边传来,带着一种彻底的疏离,“只带我的诗稿,那把旧琴,还有……我们自己的体己衣物。其余,皆是身外物,留于此地吧。”
“是!”紫鹃应得干脆,立刻行动起来。她小心翼翼地绕过地上散落的物品,走到书案前,开始整理那厚厚一叠黛玉亲手誊写的诗稿。每一页,都浸染着姑娘的心血与才情。又走到角落,取下那把蒙着素布的七弦古琴,动作轻柔地抱在怀里。最后,打开角落那只属于她们自己的旧木箱,开始拣选几件素净耐用的换洗衣物。
动作轻快,带着一种卸下枷锁的急切。月光下,紫鹃忙碌的身影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生气。
黛玉依旧靠在榻边,静静地看着。胸口的闷痛依旧,脏腑间的灵韵乱流仍在隐隐作祟。但此刻,一种奇异的平静感,压过了身体的痛苦。离开。这个念头一旦清晰,如同推开了一扇紧闭己久的窗,虽然窗外是未知的寒风,却也带来了久违的、属于自由的空气。
她缓缓闭上眼,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袖口。脑海中,那双金色的眼睛和那根其貌不扬的铁棒再次浮现。
破釜沉舟……或许,那根从天而降的金箍棒,砸碎的不仅是那妖物,也砸开了她面前那堵无形的、名为“贾府”的墙。前路凶险,但至少,不再是一条死路。
夜色,更深了。潇湘馆内,只有紫鹃轻快的收拾声,和窗外呜咽的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