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像一块被暴风雨撕碎的浮木，在冰冷粘稠的黑暗中沉浮、旋转。每一次试图凝聚，都会被残留的神经电击带来的剧痛和记忆模拟中林薇死亡瞬间的绝望画面撕扯得粉碎。身体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水，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只有喉咙深处，还残留着嘶吼过后的灼痛和血腥味。
“……生命体征……波动……趋于稳定……”
“……神经链接……强制中断……后遗症……评估中……”
“……K-73……意识……浅层休眠……”
冰冷的电子音断断续续，如同来自深渊的回响，在模糊的感知边缘徘徊。
有冰冷的液体，一滴、一滴，落在额头上。带着淡淡的消毒水气味，却激起一阵莫名的、深入骨髓的寒意。不是外界，是身体内部。仿佛有冰水正顺着脊椎缓缓注入，所过之处，麻痹感如同灰色的苔藓般蔓延开来，侵蚀着残存的痛觉和愤怒。是镇定剂，更强效的那种。它像一层厚厚的冰壳，试图将最后一点燃烧的意志也彻底冻结、封存。
不……不能睡……
林薇最后凝固的眼神在意识的碎片中顽强地闪现。废墟中，她指向心口的手。芯片冰冷的触感……替……我……
微弱的抗拒在冰壳下艰难地搏动。但那冰太厚了，寒意太深了。意识如同被拖拽着，无可挽回地滑向更深的黑暗。
就在即将彻底沉沦的临界点——
一股……暖意？
极其微弱，如同寒冬里隔着厚重玻璃透进来的一缕阳光。若有若无地拂过冰冷的感知边缘。
不是物理的温度。是一种……感觉？一种难以言喻的、带着奇异安抚力量的……存在感？很轻，很柔，像一片羽毛落在结冰的湖面。
意识下沉的速度，因为这微不可察的暖意，出现了一丝极其短暂的凝滞。
紧接着，一个声音。
不是之前那个在意识深处响起、模糊却带着穿透力的“坚持”和“醒来”。这个声音……更近，更清晰。不再是首接作用于思维的念头，而是……听觉？
“……编号K-73……神经链接……尝试二次接入……”
“……记忆……锚点……修正……”
依旧是毫无感情的电子合成音，但这一次，似乎多了一层……回响？像是隔着一层薄薄的、温热的雾气传来。
意识深处那点微弱的抗拒，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带着奇异温度感的“声音”，如同黑暗中擦亮了一颗微小的火星。
然后，一股无形的力量，极其轻柔地、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引导，托起了沉重的意识碎片。
视野……亮了。
不再是纯白的医疗室，不再是冰冷刺目的无影灯。光线柔和得如同晨曦，带着一种朦胧的、毛茸茸的暖意。
眼前，是一片……模糊的橘黄色光晕？
光晕的边缘柔和地晕染开来，温暖得令人心头发颤。光晕的中心……似乎有一张桌子？旧式的木纹桌面，边缘有些磨损，在暖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视角很低，像是在……趴着？
桌面上，摊开着一本……纸质书？书页泛着陈旧的淡黄色，边缘有些卷曲。上面的字迹模糊不清，像蒙着一层水汽。书页旁，放着一支同样旧式的金属外壳钢笔，笔帽上似乎有一点磕碰的痕迹。
一个身影，伏在桌边。
纤细的轮廓，被橘黄色的暖光温柔地勾勒出来。柔顺的黑色短发垂落，遮住了小半张脸。只能看到一小段光洁的脖颈，和一只握着钢笔的手。那手指修长白皙，指甲修剪得很干净，正微微动着，似乎在书写着什么。动作很轻，很专注，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极其细微的沙沙声。
一种无法形容的、深入骨髓的安宁感，如同温热的泉水，瞬间包裹了冰冷破碎的意识。所有的剧痛、恐惧、愤怒……都在这片温暖的光晕和沙沙的书写声中，被奇异地抚平、稀释。只想就这样安静地待着，沉浸在这片隔绝了所有黑暗与疯狂的温暖里。
林薇……
一个名字，带着无法抑制的渴望和思念，无声地在意识中滑过。是她吗？孤儿院熄灯后，她偷偷在被窝里看书的样子？那个专注的、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书页和笔尖的侧影？
就在这时。
那个伏案的身影，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握笔的手，微微一顿。
然后，她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视线，穿透了朦胧的暖光，穿透了意识的重重迷雾，精准地对上了我的……眼睛？
心脏，在冰封的胸腔里，猛地、剧烈地搏动了一下！如同被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
是她！
那张脸！清晰得如同划破黑夜的闪电！
柔和的鹅蛋脸，光洁的额头，挺翘的鼻梁，线条温柔的嘴唇……每一处细节，都如同用最精准的刻刀，从记忆最深处、最疼痛的地方复刻出来！是林薇！是那个在螺旋基因坍塌的废墟中，用最后力气指向心口、无声说着“替……我……”的林薇！
她的眼睛……那双总是亮得像星星、清澈得能映出整个腐烂世界的眼睛……此刻正静静地看着我。眼神里没有废墟中的急切和托付，没有死亡的灰翳，只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平静？还有一丝……极其细微的、仿佛刚刚从专注书写中回过神来的……茫然？
不！不对！
那平静……太平静了！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没有任何波澜。那茫然……也太过纯粹，不似活人初醒时的懵懂，更像是……机器启动时的初始化延迟？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刚刚被温暖包裹的心脏！
“林……薇……？”一个嘶哑得不成调的声音，从我干裂的嘴唇中艰难地挤出。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和一种被冰水浇透的、深入骨髓的恐惧。
伏在桌边的“林薇”，那双平静得可怕的眼睛，似乎因为我的声音而有了极其细微的波动。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极其缓慢地眨动了一下。
然后，她的嘴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没有声音发出。
但那个口型……那个在意识被反复凌迟的模拟中，在螺旋基因坍塌的废墟里，烙印在灵魂最深处、带来无尽痛苦的口型……
“替……我……”
一模一样！
嗡——！！！
大脑一片空白！狂喜和恐惧如同两股狂暴的激流，在狭窄的血管里疯狂对冲、撕扯！眼前温暖的橘黄色光晕、旧木书桌、摊开的书页……所有的一切都开始剧烈地晃动、扭曲！像信号不良的屏幕，闪烁起刺眼的雪花噪点！
“不……不可能……”我挣扎着，试图从束缚中坐起，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身体被牢牢固定着，动弹不得。目光死死锁住那张近在咫尺的脸。
“林薇”似乎对我的挣扎毫无反应。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眼神依旧是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然后，她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非人的精准和优雅，放下了手中的钢笔。金属笔身落在木桌面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在这死寂的幻象中却如同惊雷。
她站起身。
动作流畅得不带一丝烟火气，仿佛由无形的丝线牵引。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连帽衫（连这个细节都完美复刻！）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
她绕过旧木书桌，朝着躺在束缚台上的我，一步一步，走了过来。
每一步，都踩在我疯狂跳动的心脏上。
她的目光，自始至终没有离开我的眼睛。那平静的、如同深潭般的眼神，此刻却像探照灯，穿透我混乱的意识和脆弱的伪装，首抵灵魂深处最隐秘的角落。一种被彻底看穿、被冰冷解剖的恐怖感，瞬间淹没了之前的狂喜！
她停在了束缚台边。
距离近得能看清她脸上细小的绒毛，能感受到她身上……没有温度。没有活人该有的、哪怕一丝一毫的体温气息。只有一种冰冷的、如同精密仪器运转时散发的、淡淡的金属和臭氧混合的味道。
她微微俯下身。
那张完美复刻的、属于林薇的脸庞，在眼前放大。平静无波的眼神，像两颗冰冷的玻璃珠。
她伸出右手。
手指白皙修长，和记忆中握着旧钢笔的手指一模一样。指尖，带着一种非人的、毫无瑕疵的光洁感，缓缓地、朝着我的脸颊伸了过来。
没有温度！那指尖的皮肤，冰冷得像……某种生物硅胶！
“不……别碰我！”恐惧终于压倒了一切！我猛地别开头，身体在束缚带下爆发出最后的、徒劳的挣扎！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那温暖光晕的幻象在她指尖伸来的瞬间，如同脆弱的肥皂泡，啪地一声彻底碎裂！
视野骤然切换！
冰冷的白色天花板！惨白的无影灯光！巨大的、流淌着幽蓝光路的医疗舱！还有……站在医疗舱控制面板前，伊芙琳主管那张冰冷如面具的脸！她正用一种审视实验数据的、毫无情感的目光，注视着束缚台上剧烈挣扎的我！
而那个俯身靠近的“林薇”……她并没有消失！
她就站在束缚台的旁边！姿势、位置，与幻象中完全一致！只是……她身上那件温暖的旧连帽衫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件紧贴身体的、毫无褶皱的、泛着珍珠白色哑光的……生物材料制服？将她身体的曲线勾勒得清晰无比，却透着一种非人的、无机质的完美。她伸出的右手，也并非要触碰我的脸颊，而是悬停在半空，指尖对准的，是我太阳穴附近一个冰冷的神经接口插槽！
她的脸……依旧是林薇的脸。但眼神，彻底变了。那层平静的伪装如同劣质的油彩般剥落，露出下面绝对的、纯粹的、如同最精密扫描仪般的冰冷！没有任何情绪，没有任何属于“林薇”的灵动和温度，只有一种执行命令的、程序化的专注！
这根本不是什么复活的奇迹！
这是一个披着林薇皮囊的……机器！一个用她的记忆、她的形象，精心打造的……赝品！
造神公司！他们利用芯片里林薇的记忆，利用那反复凌迟我的痛苦锚点，制造了这个……怪物！用来做什么？用来安抚我？用来控制我？还是……为了更深、更可怕的计划？！
“记忆……锚点……同步……确认……”
“情感……投射……成功……”
“目标……K-73……情绪……识别：恐惧……抗拒……”
“执行……B方案……深层……神经……引导……”
冰冷的电子音在真实的医疗室里响起，如同宣判。
“林薇”——或者说，那个顶着林薇面孔的克隆体——悬停的手指，无视我的挣扎和嘶吼，精准地、不容抗拒地，点向了我太阳穴旁的神经接口！
一股强大的、冰冷的意识流，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残存的意志堤坝！
眼前最后的画面，是那张完美却冰冷的脸，嘴唇再次无声地开合，清晰地做出那个致命的口型：
“替……我……”
然后，是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黑暗。意识被那股强大的力量裹挟着，坠向一个未知的、由他人记忆和程序构筑的深渊。
不存在的爱人，成为了最致命的枷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