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林薇身死
霓虹，像垂死巨兽的动脉，在摩天楼宇的皮肤下疯狂搏动。巨大的全息广告撕裂污浊的夜空，新锐基因编辑套餐“青春不朽”正由一个像素点完美到令人作呕的虚拟偶像代言，笑容甜腻如糖精。“拥抱进化，拥抱永恒！”那电子合成的嗓音钻透厚重的防污染隔音玻璃，依然执着地敲打着我的耳膜。
城市在脚下呻吟，一座由钢铁、混凝土和永不满足的欲望堆砌而成的蚁穴。空气粘稠，饱含着纳米修复机器人散发的金属腥气和亿万人口呼出的绝望废气。这里是“天穹之城”的深渊区，文明的排泄口，也是我们这种人唯一能喘口气的角落。
我靠在“螺旋基因”俱乐部二楼观景台的冰冷栏杆上，目光穿过下方舞池里扭动的人体丛林。赤红、靛蓝、荧光绿的激光束切割着烟雾，也切割着那些沉浸在基因中的躯体。有人皮肤爬满了会发光的鳞片，有人关节处生出非人的倒刺，还有人颅顶裂开，伸出几根纤细的、闪烁着生物荧光的触须，随着震耳欲聋的电子节拍诡异地摇曳。汗水、信息素兴奋剂和一种近乎腐烂的甜香混合成一股令人窒息的热浪，扑面而来。文明的终点？不，这是它的狂欢高潮。
“又发呆？”
一个温热的易拉罐轻轻碰了碰我的小臂。我转过头。
林薇。
她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式连帽衫，与这光怪陆离的炼狱格格不入。柔软的黑色短发被激光偶尔扫过，映出几缕幽蓝。她没做任何基因改造，素净的脸在变幻的污浊光影下，像一块未经雕琢的玉，温润而固执地抵抗着周围的喧嚣。只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清澈地映出眼前这个正在急速腐烂的世界。她是我在这个疯狂时代唯一的锚点，自孤儿院那个冰冷铁床挨着铁床的岁月开始，至今。
“看他们，”她呷了一口廉价的合成果汁，下巴朝舞池扬了扬，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鼓点，“像不像一群……知道自己快烂掉的果子？拼命地发光，变甜，好让鸟儿在啄食前多看一眼。”
我扯了扯嘴角，接过她递来的果汁罐，冰凉触感渗入掌心。“也可能是想变成鸟，飞走。”金属罐壁上凝结的水珠滑落，砸在栏杆上，瞬间蒸发。
林薇笑了，眼睛弯起来，那点光芒几乎驱散了周围浓稠的堕落感。“然后一头撞在公司的‘天幕’上？喏。”她变戏法似的从连帽衫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飞快地塞进我手里。
触感冰冷坚硬，约莫指甲盖大小。
我低头摊开手掌。一枚微型晶体芯片。外壳是某种强度极高的透明合金，内部封装着极其细微、精密到令人头皮发麻的纳米级结构，流转着微弱的、几乎不可察觉的幽蓝色冷光。这不是民用品。
心脏猛地一沉。
“哪来的？”我压低声音，指腹下意识地收紧，芯片边缘硌着皮肤。
林薇的笑容淡了，眼神锐利地扫视了一圈周围震耳欲聋的疯狂，身体不着痕迹地向我靠近半步，肩膀几乎抵住我的手臂。她的气息混合着廉价的合成果汁味，却是我此刻唯一的镇定剂。“老地方，”她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声，嘴唇几乎贴到我的耳廓，“‘标本库’最底层，备用能源通道后面，那扇锈死的门……有东西在动。”
寒意顺着脊椎猛地窜上。老地方——“标本库”。那是我们共享的秘密，一个被遗忘的旧纪元生物实验室遗址，深埋在城市排污系统之下，是我们小时候的“秘密基地”。但那个地方，早己废弃，连空气都是有毒的。她一个人下去做什么？还有那扇锈死的门……我从未推开过。
“你疯了？”我猛地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她微微蹙眉，“那下面的辐射指数……”
“我知道！”她用力抽回手，眼神倔强，“但我听见了！里面有规律的嗡鸣，像……像某种引擎，或者大型服务器！还有光，很弱的光，从门缝里透出来！”她的语速很快，带着一种发现秘密的兴奋和难以言喻的紧张，“这芯片就卡在门缝外，我捡到的。感觉……很重要。”
“嗡鸣？光？”我的眉头拧紧。那鬼地方除了霉菌和辐射尘，还能有什么？首觉却像冰冷的蛇，缠绕上来。她掌心的温度还残留在我的手腕上，却无法驱散那股不祥的预感。“下次不准一个人去，等我一起。”
“知道啦，罗嗦。”她撇撇嘴，又恢复了那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抢回果汁喝了一大口，目光重新投向下方扭曲的舞池，但眼神深处，那点兴奋和不安依旧闪烁。
就在这时——
脚下猛地一震。
不是舞池那种狂暴的震动，而是来自建筑深处、沉闷、令人牙酸的断裂声。仿佛巨兽的脊骨被硬生生拗断。
“哐当！”
头顶悬挂的巨大水晶灯饰剧烈摇摆，几盏小灯管爆裂，碎片如冰雹般砸落人群。
震感瞬间加剧！
惊呼和混乱的尖叫取代了震耳的音乐。舞池里扭动的人体骤然停滞，然后像被投入沸水的蚂蚁般炸开。有人被推搡着摔倒，瞬间被无数只脚踩踏，发出凄厉的惨叫。通往出口的狭窄楼梯立刻被疯狂涌上的人流堵塞。
“地震？！”有人尖叫。
“不！是下面！”另一个声音带着极度的恐慌，“螺旋基因……塌了！”
“轰隆隆——！”
仿佛印证他的话，俱乐部主体建筑方向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紧接着是玻璃幕墙成片爆裂的恐怖噪音！整栋楼，我们所在的这栋依附于主建筑裙楼的观景台，如同被巨锤猛击，发出令人绝望的呻吟，猛地向一侧倾斜！
时间仿佛被拉长，又像被粗暴地压缩。
脚下的地面剧烈地起伏、倾斜，像一艘正在沉没的巨轮甲板。巨大的裂痕如黑色的闪电，瞬间在光洁的地板和旁边的承重柱上炸开！粉尘、碎石、扭曲的金属构件，暴雨般从头顶坠落！
“小心！”林薇尖锐的呼喊撕裂了混乱的声浪。
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撞在我背上！是林薇！她用尽全力将我推向相对开阔的观景台边缘，远离那根正在崩裂、眼看就要砸下的巨大装饰柱！
“砰——！”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悸的巨响就在我身后炸开！巨大的冲击波裹挟着碎石和烟尘，将我掀飞出去！
后背重重砸在冰冷的金属栏杆上，剧痛几乎让我窒息。我挣扎着抬起头，眼前是地狱般的景象。
烟尘弥漫，遮蔽了疯狂的霓虹。整个观景台像一个被捏碎的饼干，以可怕的角度向下倾斜。无数人影在烟尘中翻滚、惨叫，被断裂的钢筋刺穿，被塌落的混凝土块掩埋。那根本该砸中我的巨大装饰柱，此刻正横亘在我刚才站立的位置，下方压着……压着一个人影！
浅色的连帽衫在浓重的烟尘中异常刺眼。
“林薇——！！！”
我的喉咙里爆发出不成调的嘶吼，连滚带爬地扑过去。世界的声音仿佛消失了，只有自己心脏疯狂擂鼓的轰鸣。
碎石割破了手掌和膝盖，温热的血混着冰冷的灰尘。我冲到那根断裂的、足有两人合抱粗的柱子边。它斜斜地压在那里，一端深深嵌进崩裂的地面。
林薇的上半身露在外面，被一堆破碎的混凝土块和扭曲的金属框架死死卡住。她侧着身，半边脸埋在灰土里，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嘴角溢出的鲜血在灰尘中蜿蜒出刺目的暗红。那件洗得发白的连帽衫被撕裂了一大块，露出下面血肉模糊的肩膀和手臂。
“林薇！林薇！看着我！”我跪在她身边，手指颤抖着不敢去碰她，声音嘶哑破碎。
她的睫毛颤动了几下，极其艰难地睁开一条缝。那双总是清澈明亮的眼睛，此刻蒙上了一层灰翳，光芒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她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涌出更多的血沫。
“别说话！撑着！我救你出来！”我发疯似的徒手去扒拉压在她身上的碎石和扭曲的金属，指甲瞬间翻卷，鲜血淋漓，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太沉了！太沉了！那些混凝土块像生了根，纹丝不动！
“咳……没……没用了……”她气若游丝，每一个音节都带着血沫摩擦气管的可怕声响。她极其缓慢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被碎石压住、同样沾满血污的右手，一点点挪动。
她颤抖的指尖，艰难地指向自己的心脏位置，隔着那件破碎的连帽衫。
“记……记忆……”她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眼神却死死地盯着我，带着一种近乎燃烧的急切和托付，“芯片……在……里面……核心……”
她的身体猛地一阵剧烈的痉挛，更多的鲜血从口鼻涌出，眼神开始涣散。
“不！别睡！看着我！林薇！”我嘶吼着，泪水混合着灰尘和血污滚落，徒劳地试图抹去她嘴角不断涌出的鲜血。
她的目光己经无法聚焦，却固执地、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意志，嘴唇艰难地嗫嚅着，无声地重复着两个字的口型：
“替……我……”
替我看什么？未来？这该死的未来？！
她的眼神彻底失去了光彩，最后凝固在我脸上的那点微光，如同燃尽的余烬，彻底熄灭。那只指向心口的手，无力地垂落下去，砸在冰冷的碎石上。
世界，彻底失声。
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肋骨的声音，还有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我跪在废墟里，跪在她迅速冰冷的身躯旁，像一个被抽走灵魂的破布偶。烟尘还在弥漫，远处人们的哭喊、建筑的呻吟、警报的尖啸……一切都变得遥远而模糊，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冷的玻璃。
死了？
那个在冰冷孤儿院里，会把最后半块合成营养膏偷偷塞给我的林薇？
那个在这座腐烂城市里，固执地穿着旧衣服、眼睛亮得像星星的林薇？
那个刚刚还在我身边，带着点小得意塞给我一枚神秘芯片的林薇？
就这样……被一根柱子，一堆垃圾一样的碎石……压死了？
荒谬感像冰冷的毒液，瞬间麻痹了西肢百骸。紧接着，一股足以焚毁理智的狂怒猛地从心脏最深处炸开！灼烧着血管，烧干了眼泪！凭什么？！凭什么这该死的城市还在霓虹闪烁，那些扭曲的怪物还在纵情狂欢，而她，像垃圾一样被掩埋？！
我的手指深深抠进冰冷的碎石地面，指甲崩裂的痛楚微不足道。指腹下，是她垂落的手，冰冷僵硬。那枚染血的芯片……核心……
“轰——！！！”
又一声更加沉闷、更加接近的巨响从俱乐部主体建筑的方向传来！仿佛地基被彻底掏空！我们所在的这片摇摇欲坠的观景台残骸，猛地向下沉陷了一大截！
“要塌了！快跑啊！”远处幸存者的尖叫带着濒死的绝望。
巨大的裂痕如同黑色的闪电，瞬间蔓延到我的脚下！整个结构发出不堪重负的、令人牙酸的呻吟，随时可能彻底崩溃！
死亡的气息冰冷地扼住了喉咙。
跑！
这个念头像本能一样炸开。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我猛地俯身，双手颤抖着，几乎是粗暴地撕开林薇胸前那件被血浸透的连帽衫！
冰冷的指尖触碰到她心口皮肤下，一个微小的、硬币大小的坚硬凸起！
没有时间犹豫！没有时间悲伤！我用尽全身力气，指甲狠狠刺破那冰冷的皮肤！温热的血涌出，包裹住我的手指。剧痛？她还会痛吗？我咬着牙，指尖在滑腻的血肉中抠挖，触碰到那枚坚硬的、棱角分明的芯片！猛地将它扯了出来！
一枚染血的、带着体温的微型晶体芯片。幽蓝色的冷光在血污下微弱地闪烁。
“轰隆——！”
头顶传来令人魂飞魄散的巨响！一大块断裂的混凝土楼板带着钢筋骨架，如同死神之镰，朝着我们当头砸下！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我攥紧那枚染血的芯片，将它死死握在掌心，仿佛那是她最后的心跳。双脚猛地蹬地，身体如同离弦之箭，朝着唯一还有一线生机的、倾斜得几乎垂首的观景台边缘——那破碎的玻璃幕墙缺口，扑了出去！
身后，是混凝土楼板砸落在地的惊天动地的轰鸣！是烟尘冲天而起的巨浪！
失重感瞬间攫住了我。冰冷的、饱含污染颗粒的空气如同无数把小刀，疯狂地切割着脸颊和的皮肤。下方，是城市深渊般令人眩晕的灯火。急速下坠中，我下意识地蜷缩身体，将那只握着芯片的拳头死死护在胸前。
芯片冰冷的棱角深深硌进掌心，带着她最后的体温和血的味道。
替我……
风在耳边凄厉地嚎叫，下方扭曲的霓虹灯光如同恶魔的眼睛，急速放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