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麦,请朗读第三段。"
英语老师的声音把林小麦从走神中惊醒。她慌忙站起来,课本在手中微微发抖。教室里安静得可怕,西十多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她。
这段英语课文她昨晚预习过,还跟着磁带读过几遍。林小麦清了清嗓子,开始朗读。她的声音在安静的教室里显得格外响亮,带着浓重的乡音。
"Last summer, I went to Beijing with my parents..."
刚读完第一句,教室后排就传来几声窃笑。林小麦的脸一下子热了起来,但她还是继续读下去。当她读到"beautiful"这个词时,发音变成了"biu提佛",整个教室爆发出一阵哄笑。
"安静!"英语老师敲了敲讲台,但嘴角也忍不住上扬,"林小麦同学来自农村,英语基础薄弱,大家要多帮助她。"
林小麦低着头,感觉耳朵火辣辣的。她读完了剩下的段落,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乎变成了喃喃自语。
"坐下吧。"老师点点头,"发音还需要多练习。"
林小麦迅速坐下,恨不得把脸埋进课桌里。她能感觉到周围同学投来的目光——有同情的,有嘲弄的,更多的是好奇的。在这个镇初中,她像一只误入鹤群的丑小鸭,格格不入。
下课铃一响,几个女生就凑在一起,故意模仿她的口音:"'biu提佛',哈哈哈,太土了!"
"听说她来自什么'山卡卡',连电视机都没见过。"
"我奶奶说那种地方的人一辈子只洗三次澡,出生、结婚和死的时候。"
刺耳的笑声像针一样扎在林小麦心上。她假装整理书包,等教室里人都走光了,才匆匆离开。走廊上人来人往,不时有人对她指指点点。林小麦加快脚步,逃也似地奔向唯一能给她安全感的地方——图书馆。
镇初中的图书馆对林小麦来说简首是天堂。虽然只有两间教室大小,但书架上的书比她从小到大见过的加起来还多。最重要的是,这里安静,没人会嘲笑她的口音或出身。
林小麦走到最角落的位置,那里有扇小窗户,能看到远处的山峦。她常常望着那些山发呆,想象山那边就是她的家乡。
"新来的?"
一个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吓得林小麦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抬头看见一个扎马尾辫的女生站在面前,手里抱着几本书。
"嗯..."林小麦紧张地点点头,生怕又招来嘲笑。
"我叫周春梅,初三二班的。"女生在她对面坐下,"听口音,你也是农村来的?"
林小麦惊讶地抬头。周春梅说着一口流利的普通话,没有一点乡音,穿着打扮也和镇上女生没什么两样。
"我...我是林家湾的。"林小麦小声回答。
"哦,知道那地方。"周春梅笑了,"我刚来时也跟你一样,被他们笑话'土包子'。"
林小麦瞪大眼睛,无法把这个自信的学姐和"土包子"联系起来。
周春梅似乎看穿了她的想法:"不信?我刚来时连自来水龙头都不会开,以为要拿桶去井里打水呢。"她压低声音,"告诉你个秘密,现在笑话你的那些人,他们的父母或祖父母,也都是从'山卡卡'出来的。"
林小麦忍不住笑了,这是她今天第一次笑。
"别管他们说什么,"周春梅从书包里掏出一本旧笔记本,"这是我整理的英语发音技巧,借你看看。"
林小麦接过笔记本,翻开第一页,上面工整地写着:"农村孩子怎么了?我们只是起跑线不同,不代表跑不快。"
"周末有空吗?"周春梅问,"我可以帮你补补英语。"
"有空!"林小麦急忙回答,随即又想起什么,"可是...我没钱付补习费..."
周春梅摆摆手:"谁要你钱了?咱们农村孩子不互相帮衬,谁帮我们?"
那一刻,林小麦觉得周春梅背后仿佛有光环。在这个陌生的环境里,她终于找到了一个理解自己的人。
回到宿舍,林小麦发现床上多了个布包。打开一看,是一罐腌萝卜干和一小包炒花生,还有一封信。信是母亲托人捎来的,字迹歪歪扭扭,显然费了很大功夫:
"小麦:
家里都好。腌菜是你爱吃的。钱省着花。你爹塞了五块在包底。好好学习。
娘"
林小麦翻到底部,果然摸到一张折得很小的五元纸币。她把信纸贴在脸上,仿佛能闻到家乡的味道。突然,她注意到布包角落有些泥土,小心翼翼地捏起来——这是家乡的土!可能是母亲打包时不小心带进来的。林小麦如获至宝,把那些土粒包在一片纸里,藏在了枕头下。
晚上熄灯后,林小麦躲在被窝里,用手电筒照着周春梅的笔记本,一遍遍练习发音。"Beautiful",不是"biu提佛",是"bju?t?f?l"。她反复默念,舌头都快打结了。
宿舍里其他女生正在聊天,话题转到周末去哪玩。有人说要去新开的录像厅看港片,有人说要去逛百货商场。
"林小麦,周末回家吗?"一个女生突然问。
林小麦从被窝里探出头:"不回,太远了。"
"那你一个人在学校多无聊啊。"女生说,"要不跟我们去逛街?"
林小麦有些意外。这是第一次有同学主动邀请她。"我...我约了学姐补习英语。"
"哦..."女生的语气立刻冷淡下来,"随你便。"
宿舍又恢复了热闹的聊天,但再没人跟林小麦搭话。她缩回被窝,继续练习发音,心里却泛起一丝酸楚。她知道,自己和这些镇上女生之间,隔着的不仅是口音的差异,更是一道看不见的鸿沟。
周末清晨,林小麦早早起床,把校服洗得干干净净,还用热水壶的蒸汽把皱褶熨平。她对着宿舍里唯一的一面小镜子,把头发梳了又梳,希望能给学姐留下好印象。
周春梅约她在教学楼后面的小亭子见面。当林小麦赶到时,周春梅己经在那里等着了,面前摊开几本书。
"来得正好。"周春梅招呼她坐下,"我们先从音标开始。"
两个小时的补习过得飞快。周春梅教得耐心,林小麦学得认真。她惊讶地发现,原来英语发音有这么多门道,舌头的位置、嘴唇的形状,都有讲究。
"进步很大嘛。"结束时周春梅满意地点点头,"下周末继续?"
林小麦用力点头:"学姐,你是怎么把普通话说得这么好的?"
周春梅笑了:"模仿啊!我天天跟着广播学,还偷偷录下老师的课回家反复听。"她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小录音机,"这个借你,里面有我录的标准发音。"
林小麦如获至宝,紧紧抱着录音机:"谢谢学姐!我一定好好学!"
"记住,"周春梅认真地说,"我们农村孩子想要别人看得起,就得比他们更努力。但不要因为出身自卑,诚实劳动,认真学习,没什么好羞耻的。"
回宿舍的路上,林小麦绕道去了操场。秋日的阳光暖洋洋的,几个男生在打篮球。她找了个安静的角落坐下,戴上耳机听周春梅录的发音。
"Beautiful...beautiful..."她跟着轻声重复,舌头慢慢找到了正确的位置。
"喂,你在干嘛?"
一个声音打断了她的练习。抬头看见是同班的李强,班上有名的调皮鬼。
"没...没什么。"林小麦赶紧摘下耳机。
李强凑过来:"听什么呢?让我听听。"不等林小麦反应,他就抢过了录音机。
"还给我!"林小麦急了。
李强按下播放键,周春梅的标准发音立刻传出来:"Beautiful..."
"哈哈哈!"李强夸张地大笑,"'山卡卡'来的还学人家说英语?"
林小麦的脸刷地红了,她伸手去抢录音机,但李强高高举起,她够不着。
"想要?跳起来拿啊!"李强继续嘲笑,"你们'山卡卡'的人不是整天爬山吗?怎么跳不高啊?"
周围渐渐聚集了几个看热闹的学生。林小麦感到无数目光刺在身上,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就在这时,一个念头突然闪过她的脑海:学姐说过,不要因为出身自卑...
"对,我就是从'山卡卡'来的。"林小麦抬起头,声音出奇地平静,"那又怎样?"
李强显然没料到她会这么回答,一时语塞。
"我们'山卡卡'的人靠双手吃饭,靠劳动养活自己,没什么丢人的。"林小麦继续说,声音越来越坚定,"把录音机还我。"
围观的同学安静下来。李强尴尬地站在那里,最后悻悻地把录音机塞回林小麦手里:"开个玩笑而己,这么认真干嘛..."
人群散去了,林小麦却站在原地,心跳如雷。这是她第一次公开承认自己来自"山卡卡",而且没有感到羞耻。相反,一种奇怪的自豪感在胸中升起。
那天晚上,林小麦做了一个决定。她拿出日记本,在扉页上工整地写下:"我是林小麦,我来自山卡卡。"然后翻开英语书,开始认真复习。
宿舍熄灯后,她轻手轻脚地来到走廊,借着昏黄的路灯继续学习。夜风微凉,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犬吠。林小麦揉了揉发酸的眼睛,继续默写单词。
"Beautiful...bju?t?f?l..."她小声念着,舌头终于不再打结。
月光透过走廊的窗户洒进来,在地上画出一个明亮的方块。林小麦抬头望去,看见一轮明月挂在夜空。那月亮和家乡的一样圆,一样亮。她突然想起母亲说过的话:"无论走到哪,抬头看见的都是同一个月亮。"
这一刻,林小麦感到自己与家乡有了一种奇妙的联结。虽然身处异乡,但她并不孤单。山卡卡的泥土仍在她枕下,父母的期望在她心里,学姐的帮助在她手中,而未来——那个她曾经在电视里看到的、闪闪发光的未来——正在她脚下慢慢展开。